“出鞘!出鞘!”


    梅間小徑路轉盡頭, 突然跑出一個揮舞著樹枝的少年, 一路大叫,連蹦帶跳從背後朝他所立之處衝來。


    男子回身,不避不讓, 似笑非笑地看著少年在撞上他鼻尖之前猛然停步,指住他大叫:“南海丁引!你是南海丁引呀!”


    這名少年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 著一身並不合體的寬大僧衣,滿是油膩酒漬, 也不知穿了多少天, 灰中泛黑,看不出本來顏色,更散發出一陣陣難聞氣味, 熏人欲倒。


    但他好像並不在乎, 原地跳了兩跳,手中樹枝鬼畫符般在空中不停比劃, 顯得極是高興:“今天已經是我第六次看到你了!”


    丁引好脾氣地笑:“是。”


    “那我們可真有緣。”


    “是。”


    “既然我們這麽有緣, 不如你收我為徒吧?我的資質很好的!上次那老和尚硬要收我為徒我都不答應,我告訴他,就算我石中玉要拜師學藝,普天之下也隻有南海丁引可以做我的師父!……你瞧,我的劍法不錯吧?”


    丁引不得不側一側頭, 以免左眼被少年失去平衡後突然戳過來的樹枝刺瞎:“如果你下次不是在我的身後出現,我可以把你引薦給我的朋友李天師,他正缺一名幫他畫符的助手, 你基礎不錯,跟了他,可以不必從頭學起。”


    石中玉猛然停下動作,定定看著丁引,一張嘴大大張著,呼呼出氣,他似是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眼珠轉了幾圈,方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以說我的烤雞燒得不好,但是你不能說我的劍法不好。”


    話音剛落,忽聽背後有人撲哧一笑,他怒而轉身,張口罵道:“何方小賊,偷窺小爺練劍?”


    話才出口,他又是一呆。


    原來那“小賊”竟是個粉裝玉琢,美秀絕倫,周身珠光寶氣,掩映流輝的紫裳少女。


    他咽口唾沫,勉強接下去道:“小賊……恩,不,看在你是女娃娃的份上,小爺我不跟你計較,……你逃命吧。”


    “師姐,你瞧見了沒,這不僧不道又渾身怪味的臭小子竟然在儷白池前對我發號施令呢?他就是你說的那人?”


    少女稍一說笑,頰上淺渦便嫣然呈露,語聲更如出穀春鶯,笙簧互奏,怡情娛耳,好聽已極。


    石中玉一生之中尚是首次見到這等出色人材,隻顧癡癡觀看,半響才回味出少女話中之意,剛要跳起說話,被丁引在肩上一按,隻聽到他以溫和語氣朗聲道:“小徒中玉生性不羈,不識冰堡規矩,有唐突宮主之處,還望見諒。”


    石中玉愕然轉首望向丁引,喜極而泣:“……師父,你……你別碰我那裏,昨晚我喝多了酒,這衣服墊在我頭下當枕頭,被我吐了一通來著……”


    丁引的手紋絲不動,隻輕噓一聲:“收聲,冰堡宮主麵前不得無禮。”


    “……這女娃娃出口傷人,……她是宮主?不會,不像吧。”


    石中玉自問自答,這回並無人理他。


    忽聞奇香透鼻,隨之笙簧迭奏,音聲清朗,引人入勝。


    他循聲而望,方看見一晶玉所建水榭,兀立水上,一位冰紈霧毅,雲鬢風鬟的女子由水榭內淩波飛來,玉肌映霞,宛如仙露明珠,光彩照人,美若天仙。


    那池本來甚深,池中雲霧溟檬,隨她行進,水花亂滾,珠迸雪飛,景尤奇絕。


    “我的媽呀,這個是……神……神仙……?”


    恍惚間,石中玉以為他真的看到瑤池仙子下凡間,一把抓住丁引搭在他肩上的手掌,用指甲緊緊一按,方咧嘴傻笑:“嘿嘿,不疼,這個是夢……老子成了南海丁引的徒弟,還看到了仙女,這個都是夢來的……”


    丁引態度安詳,滿麵含笑,站在身後,一手悄悄將《冰雲小禮》放入懷中。一側紫裳少女看見,眼中立時一亮。


    瑤池宮主轉眼行近眾人身前,所穿白衣非紗非紈,好似一簇銀色輕雲籠在身上,再有滿樹梅花一陪襯,玉貌花光,相與輝映,越顯豐神絕世,豔麗如仙,甚人見了也要目眩心搖,神魂飛越,不敢逼視。


    她修道多年,一雙慧目明燭纖微,略向中玉看了幾眼,忽朝丁引微笑道:“可惜,可惜!一誤何堪再誤?”


    丁引但笑道:“何處是誤?何人言誤?”


    瑤池宮主淺淺一笑,又朝石中玉瞧了一眼,交待紫裳少女道:“奇兒,你同了他到主殿那邊去吧,今日我需提早坐關,去交待冰婆婆,讓她不用上我這兒來了。”


    紫裳少女應了一聲,上前領了石中玉自她來處回轉而去。


    石中玉一路走,一路朝丁引看了三看,丁引笑著搖搖手,他方不再回首。


    紫裳少女行走極快,不一刻,二人已轉過幾條曲徑,經過之處不是綠陰如幄,便是繁花滿樹,嫣紅萬紫,儷白妃黃,多不知名。


    石中玉蹦了兩步,與紫裳少女並肩而行,問道:“我才聽你將瑤池宮主喚做師姐,莫非你就是江湖人稱紫衫龍女的冰堡雙使之一的李一氣姑娘?”


    紫裳少女聽得這話,突然停下腳步。


    石中玉一時收勢不住,猛衝上前,又嘿嘿笑著跑回少女身前:“不好意思,我這輕功一發起功來不大好收。”


    少女眼珠一轉:“你剛才叫我什麽?”


    “李一氣,李姑娘啊。”


    “胡說!我叫李亦奇,你不識字的嗎?哪有人叫什麽一氣的,還二氣三氣呢!”李亦奇天生笑靨,連罵起人來也是甜甜的,她手一指路轉前方,“我冰堡的主殿水月樓就在那兒,你過去隻要正確報上我的名字,自然有人接引。你自個兒去吧,我被你熏了這半天,可也真夠受。”


    她話一說完,果然自顧自走去,花樹下左繞右繞,一會便已瞧不見身影。


    石中玉不料她說走就走,向她走的方向看了又看,也分不出東西南北,隻得將脖子一縮,罵道:“這小娘皮人美聲甜,說起話來卻又酸又辣,真是看了不來氣,聽了也來氣。老子剛見你,就給氣了兩次,當你香噴噴的就好稀罕嗎?啐,以我的輕功,沒你帶路,走的還快些也說不定!”


    徐來晚風裏,夕陽斜暉一亮再黯。


    石中玉已經記不得他在這個地方繞了幾圈。


    他按著李亦奇指的方向走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回到同樣的地方。


    這棵桃樹下。


    他真恨,恨這桃樹不結果,隻開花。


    他不算很累,但極餓。


    從朝到夕,這麽久沒見著一個人影,連鳥叫也沒有。


    聽說武功高的人可以辟穀,幾月不吃不喝亦無問題。


    但他下到童子功,上到天龍禪坐,什麽功都練過,就是沒練過這不進不出的本領。


    難不成師父不叫人尋他,他要在這吃花不成?那不成了娘們兒了?


    他憤憤朝樹上踹了一腳,花樹擺曳,花飄如雨,倒煞是好看。


    當當兩聲,是他懷中火石先後落到地上,他索性蹲在樹前大叫:“人呢?花匠呢?再不來人,老子放火燒樹了啊!”


    “燒不得。此間鐵幹繁花,暗香疏影,清絕人間,無一不是千百年前珍品絕種,若是燒去,豈不可惜?”


    暮晚裏,螢光掩映下,一名青衣淡素的少女緩緩走近他身前。


    一陣鳳掠過,在桃花雨中,石中玉忽然看到她:一下子,他覺得這人很熟稔。


    他迷惑著,想不起在哪見過她,隻差那麽一點,他叫不上她的名字。


    這少女長發挽結束髻,毫不介意露出那一段自領口到鬢腳的玉頸,溫柔一截秀頷。


    笑起來的時候更像個漂亮的男子,美得七分英氣,麗有三分俠情。


    隻是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雖無半點血色,卻顯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與李亦奇那一派寶映珠輝嬌麗華貴迥然不同。


    石中玉叉腿蹲在地上,張大嘴自下而上望著青衣少女,隻差沒有呱呱叫上兩聲。


    少女看得抿嘴一笑:“你喜歡這樣同人家說話?”


    石中玉啪得站起,抖抖衣裳,不知為何,他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她麵前,卻有些訕訕。


    少女凝目他身上,微微顯出驚訝之色,伸出一隻春蔥也似的纖纖玉手,指在他胸前:“你這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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