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嬴扶蘇生為秦國長公子,可謂是第一等家世。


    隻要他按部就班地這麽走下去,那麽這偌大的大秦帝國,早晚會傳到他的手裏。


    嬴政將這個天下打下來後,夢想是: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嬴政想要萬世江山肯定是妄想了。


    但把皇位傳給嬴扶蘇,讓嬴扶蘇當個秦二世,那肯定是穩如老狗。


    都不需要嬴扶蘇多做什麽,他隻要不犯錯,那麽秦國就是他的。


    更不用說嬴扶蘇這些年廣有賢名,世人皆言長公子賢良勇毅,名聲極好。


    就這麽按部就班走下去,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


    那個至高無上的王位上,坐在那裏的就是嬴扶蘇了。


    這個道理秦國上下不難理解,就算是鄉野婦孺也是懂的。


    所以,嬴扶蘇昨日朝堂上,公然頂撞始皇帝嬴政,還出了一個餿到不能再搜的主意,所有秦臣都沒看明白。


    就連始皇帝嬴政也沒看明白。


    但嬴政明白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是個蠢貨,所以昨日在嬴成蟜麵前,透露此事另有蹊蹺。


    蒙恬以為自己看明白了,他認為嬴扶蘇是被儒家淳於越所害,是被誘導指使的。


    但蒙恬不知道,嬴扶蘇在朝堂頂撞嬴政時,最憤怒,最惶恐的,就是嬴扶蘇的老師——淳於越。


    淳於越當時恨不得說出那些話的是自己,他寧可去死,也不想讓那些話從嬴扶蘇的嘴裏說出來。


    他想要秦國儒治,想要儒家學說大行其道,想要儒家取代法家地位,重歸天下顯學。


    但他從來沒有教唆嬴扶蘇,去蠻橫地頂撞始皇帝嬴政。


    嬴扶蘇拜淳於越為師,學習儒家思想,踐行儒家理念,對儒家推崇備至。


    那麽在嬴扶蘇繼位後,儒家就一定會變成秦國正統學說,天下將由法治變為儒治,這是可以確定的事。


    而嬴扶蘇頂撞嬴政,成功了,儒家提前成為當世主流學派。


    這個概率極低,因為嬴扶蘇選擇的方式太強硬,選擇的借口爛到家。


    嬴扶蘇很大概率失敗,而失敗的代價就是,犯下如此大錯,嬴扶蘇將失去聖寵。


    長公子不是太子,嬴政可從來沒明確說過,王位由嬴扶蘇繼任。


    一旦嬴扶蘇不再是秦二世,秦國其他公子繼承王位,那麽秦國將依舊是法治不是儒治,儒家所尋求的正統地位,從此遙遙無期。


    除了長公子嬴扶蘇,秦國諸公子沒有一個人親近儒家。


    所以嬴扶蘇所做的事,於儒家而言風險極大且利益不足。


    這等蠢事,曾在稷下學宮講過課的淳於越,做不出來。


    能踏如這座秦國權勢中心的鹹陽殿的,沒有一個蠢貨。


    嬴成蟜昨日從鹹陽宮回到家中,還沒想明白嬴扶蘇所求為何。


    他和嬴政都不相信嬴扶蘇是個蠢貨,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諫言到底是多麽荒謬,不知道這會引發什麽後果。


    大侄子明明什麽都知道,那他為什麽還要這麽做呢


    他好像是在故意激怒皇兄。


    激怒皇兄,他能得到什麽呢


    回家路上,嬴成蟜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不想要嬴扶蘇被嬴政發配上郡。


    秦國未立太子,長公子嬴扶蘇一走,諸公子必然相爭太子之位。


    雖說這是嬴政有意為之,嬴政樂見其成,想看看在沒有大兒子嬴扶蘇的壓製下,其他兒子有沒有能出頭的。


    但嬴成蟜卻不想看到這一幕,他是穿越者,他知道答案。


    前世,嬴扶蘇被發配上郡,自裁身亡。


    秦,二世而亡。


    而今生,無論從哪方麵的表現,嬴扶蘇,都是秦二世的最佳人選。


    嬴成蟜要避免曆史悲劇重現,他要將他的大侄子留在鹹陽。


    而要留下嬴扶蘇,就要幫嬴政找出嬴扶蘇反常的理由,是受何人指使,這是兄弟倆昨日說好的。


    不然,嬴扶蘇就隻能被發配上郡,在戰場上塑造威嚴!為帝王者,怎能為臣子所欺


    回到家中,他直截了當地問嬴扶蘇,理所當然的什麽都沒得到。


    及至蒙恬插話,嬴扶蘇訓斥蒙恬,他在留下蒙恬的時候,其實也沒報什麽希望。


    他不認為會從蒙恬口中得知真相,因為嬴扶蘇的表現太刻意了。


    蒙恬與嬴政年齡相仿,且交情甚篤,是嬴扶蘇的長輩,深受儒家思想的嬴扶蘇,怎麽會對長輩如此斥責


    倒好像是嬴扶蘇有意為之,故意讓嬴成蟜把蒙恬留下似的。


    “臨行之際,還要把叔父的目光放到儒家上麵,如今你覺得,值嗎”


    嬴成蟜輕聲道。


    “朝會後,去找皇兄聊聊天吧,你們先是父子,再是君臣。”


    就在嬴成蟜教育嬴扶蘇之時,朝堂之上,變化一刻未停。


    儒家隱性領袖,長公子嬴扶蘇之師,仆射淳於越竟然為長安君嬴成蟜說話。


    言辭還如此犀利,不惜批判始皇帝嬴政,這打了整個朝堂一個措手不及。


    昨日有長公子頂撞陛下,今日有淳於越頂撞陛下,儒家這是要做什麽活膩了


    廷尉李斯率起身,他的麵容生就是一副冷厲麵相。


    “陛下,淳於越此人目無君上,臣請將其逐出!”


    “秦以法治國,可有因言獲罪之法條我既沒有犯罪,廷尉何以驅逐與我”


    李斯轉身,直麵淳於越。


    “我聽說齊景公曾經向孔子問政,孔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敢問淳於仆射,此話何解淳於仆射的所作所為,是否又符合孔子所說呢”


    淳於越剛用法家理念反駁李斯,李斯反過來就用儒家思想迫問淳於越。


    但淳於越的學問不是假的,隻見他不慌不忙地道:“孔子是說君做君事,臣做臣事,父做父事,子做子事,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各司其本。越乃臣子,糾正侍奉的君王錯誤,正是越的本職,是符合孔子所說的。”


    “淳於仆射前麵解釋的很好,但後麵說的,斯不敢苟同。”


    李斯一板一眼地道:“對一個臣子進行獎勵或者懲罰,是君王需要考慮的事情。你身為臣子,卻想以你的想法處置長安君。一個臣子思考君王的事,這難道是一個臣子應該做的事嗎”


    “君王犯錯,臣子指出,這本就是臣子應盡義務,李廷尉怎麽能說這不是臣子應做的事呢”


    “君王犯錯,臣子是應該指出,可淳於仆射又怎麽能證明,這件事是陛下錯了,而不是淳於仆射錯了呢”淳於越麵露不喜。


    “越先前已說過,陛下不應處罰長安君的理由,李廷尉是想讓越重複一遍嗎”李斯冷麵不變。


    “如果有一片葉子蓋在你兩隻眼睛上,那麽我帶你走到泰山麵前,你也不知道麵前是泰山。”淳於越內心暗歎口氣。


    李斯一語雙關,他又如何聽不出來呢


    這話既是在說他目光短淺,看不出嬴政懲罰嬴成蟜另有深意。


    又是在勸誡他就此放棄,眼界開闊一些,不要因為交好嬴成蟜得罪嬴政,得不償失。


    淳於越和李斯同出自稷下學宮,曾經一起求學。


    雖然現在一個是儒家一個是法家,但怎麽說也曾有同門之誼。


    李斯要求逐淳於越出朝堂,是想要這件事就此了結。


    他站出來與淳於越爭辯,是為了控製事態發展。


    他如果不站出來,那麽與淳於越對立的,就是那位君臨天下的始皇帝。


    李斯:多謝好意。


    但是這一次,我必須要這麽做,哪怕這樣有違本心。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我與廷尉大人說道義,廷尉大人與我說利益,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想我們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了。”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才是智者的表現。淳於仆射明明不知道,卻偏要裝作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斯確實與你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李斯轉過身,雙手交叉先前,低頭微拜。


    “陛下,臣李斯,請逐此等狂妄之輩於鹹陽殿外!”


    放棄吧,淳於越,不要再說話了。


    李斯默念。


    處罰不處罰長安君,這件事本身沒有太過重要的意義。


    長安君既不能開疆擴土,也不能出言獻策,還曾造成過屯留之恥。


    這樣一個人的處理方式,怎麽能與陛下的威信相比呢


    就算陛下是錯的,你淳於越是對的,那又如何呢


    你為一個蠢貨得罪了陛下,陛下會感念你的好嗎


    陛下能接受冒犯,前期是這冒犯所造成的結果能對秦國有益。


    你保住長安君一年俸祿,這對秦國又有什麽益處呢


    從你站起來的那一刻,你就已經輸了。


    在鹹陽殿待的越久,說的話越多,你就輸的越多,退場吧!


    “陛下,管仲在時,齊桓公犯錯,管仲就會進言糾正,雖然惹得齊桓公不喜,但齊國卻成了春秋霸主。管仲死後,開方,豎刁,易牙三個臣子獻媚齊桓公,齊桓公大喜,但一代霸主最後竟被三人餓死在宮中,致使屍體生蛆。”


    “臣雖比不上管仲,但我和管仲做的事是一樣的。今日陛下若無故將我驅逐出去,不聽勸諫,那以後真正如管仲一般大才的臣子們還敢勸諫嗎長此以往,朝堂上說話的都是李斯這般小人。陛下此時開心,以後卻會為此付出代價的,秦國也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完了!


    此事大矣!


    李斯內心一沉。


    淳於越那好似痛徹心扉,發自肺腑的聲音,在鹹陽殿中來回滌蕩。


    蒙恬暗生喜意。


    淳於越作死至此,陛下定不會再允許長公子為儒家所教。


    李信一頭霧水。


    怎麽個事我和嬴成蟜吵了一架,陛下和大秦要付出代價


    最前排正坐的右丞相王綰和左丞相隗狀,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慮和凝重。


    儒家,到底是要做什麽


    隻為長安君一年俸祿,緣何如此頂撞陛下


    這是在求死!他們莫非想要秦國全麵禁儒不成


    兩位丞相的疑慮,也是殿內幾乎所有朝臣的疑慮。


    今日淳於越所為,與昨日嬴扶蘇所為如出一轍,都是令群臣看不懂的操作。


    嬴政低頭,撫平冕服上的褶皺。


    一朵流雲掠過了鹹陽殿上空,遮住照向鹹陽殿的日光,鹹陽殿被陰影所罩。


    “淳於越。”


    嬴政沒有抬頭,聲音漫不經心,那冕服上的褶皺,似乎很難撫平。


    “如此說朕,你說你圖什麽呢儒家又圖什麽呢”


    微抬眼皮,嬴政有些疑問地道:“你不要命了儒家也不要命了還是欺朕軟弱,不會殺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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