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


    夜幕低垂,繁星點點。所有犯人都被帶回了牢房休息,唯有驚豔絕倫的美男子一人被扔在了礦山那裏,無他,未完成任務爾。


    “長得是人模人樣,怎麽幹點活兒這麽費勁?這要是扔大街上還不活活餓死!”


    “犯官之後,四肢不勤的大少爺會幹什麽活兒?不過有一點你是說錯了,他要是扔大街上,不知多少富家小姐爭著包養做入幕之賓呢!”


    “哈哈哈……”


    獄卒們的調笑聲漸漸遠去,美男子麵不改色,望著遠處的眸色幽深。


    他忽然揚聲道:“閣下乃是何人,何不出來相見?”


    略顯嘶啞的聲線也無損其磁性魅惑,渾然天成一把好嗓子。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颯颯風聲,初春的夜依舊漫長清寒,他消瘦的身影迎風而立,手腳拴著的鐵鏈微微作響,身陷囹圄之中,看似寥落無比。


    “在下本不該打斷這琴音,隻是閣下彈錯了不止一調,折磨了在下一整晚,也實在有損這把好琴……”


    “閉嘴!”沐凜的手壓住琴弦,清靈嗓音透著些許惱羞成怒。


    沐凜一直看他們勞作失了新鮮,午後便隨明伊見去集市遊玩了一番,一眼就相中琴坊這把鎮店七弦琴,忍不住花大價錢買了。


    沒想到她平日隨師父彈奏五弦琴,對七弦琴這東西一時間把握不好,盡是彈錯音了。


    “等等……你能聽見我的琴音?”沐凜驚訝不已,她是設了隔音結界的,凡人怎會聽見?


    男人無奈頷首:“自然。”雖然他也不知為何獄卒和其他犯人皆無動於衷。


    沐凜把琴收入須臾袋,“我不彈了,我看你一人寥落,恰好我的同伴未歸,不如我們閑聊一番?”


    “……寥落?嗬,此話倒也不錯。”美男子話語間似有嘲諷,但很快又變回一派平靜的語氣,“姑娘何不現身?躲在暗處可沒有暢聊的誠意。”


    “你往東南方的那棵樹上看,我就不下來了。”沐凜懶懶依靠著樹幹,美男子依言走過來,抬頭所見,夜風中她衣袂翩飛,飄然若仙。


    不由有片刻恍然。他從小生在溫柔富貴鄉,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可與她一比,頃刻間被碾壓到了塵埃。


    低斜月色映出女子約十六七歲的模樣,淩晨不事鉛華,化工卻付春花。沐凜一頭青絲瀉落如瀑,襯得巴掌大的小臉越發雪白,一雙桃花眼瀲灩瑰麗,似是倒映著繁華盛世。絕麗雪容上浮現出漫不經心的神態,纖纖玉手隨意把玩著玉簪,一襲素裙迤邐飄逸,邊角繁複的銀紋若隱若現。


    “我是下凡而來的仙女,恰巧路過此處,不知閣下貴姓?”


    美男子禮貌性收回目光,心想仙女彈琴都這麽難聽麽?口中卻是淡道:“免貴姓祁,名滄,字瀾。不知該如何稱呼仙子?”


    “沐凜。”凡人有多麽一本正經、麵麵俱到的名姓,而他們冥界王族根本沒有姓氏……


    “祁瀾便喚你沐姑娘?”


    除了墨忘塵,每個凡人都這麽叫她,沐凜有些煩這個稱呼了,“我不姓沐,你聽說過仙女有姓氏的嗎?”


    祁滄眼角微微一抽,語調低緩誠懇:“……仙子所言極是,祁瀾唐突了。”


    他心想,裝仙女還上癮了?腦子裏飛速搜索沐姓的江湖人士,別說,還真沒有性別年齡相符之人。


    不似江湖中人,也不是官宦之家。畢竟即使是世家大族、豪門巨富之家,也培養不出這般人物……


    沐凜可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她聽著他的話,意識到自己有些胡攪蠻纏了,“滄瀾,其中滄意冷冽,瀾為波浪,取凜冽壯闊的意象,好名字。”


    “仙子過譽,俗名爾爾。”


    “叫我沐凜即可,祁滄,你不冷麽?”


    “尚可。”


    沐凜見他凍的嘴唇發青卻依舊嘴硬,從須臾袋中取出一件半透明鮫衣,“接住,把它貼身穿上就不冷了。”


    這或許真是仙家物什……祁滄粗糙的指尖摩挲著輕薄如水的不明材質,眸中閃過一絲微光:“多謝。”


    颯颯西風帶來滿身寒涼,看他遲遲沒有動作,沐凜換了個角度倚靠在樹幹上,問:“你怎麽不穿?”


    祁滄似是被噎住,斟酌一番言語,半晌後無奈回道:“沐凜仙子,在下總不能在您麵前寬衣解帶……況且,在下初見此類裏衣,需要仔細鑽研一番。”


    這是委婉的說法,直白一點說——他不太會穿。此衣樣式雖簡單,無論怎麽套上身都有種不太對的感覺。


    沐凜沉默,兩人之間漸漸有幾分尷尬。


    “這是南海鮫人織成的鮫絲煉製,不說刀槍不入,也是寒熱不侵,你隨意穿上即可合身。祁滄,你聽我撫琴半日,雖有折磨,也自是有緣。”


    無論說得再冠冕堂皇,他也心中雪亮,世間哪有無緣無故的贈予?


    祁滄仰望著她,微笑中有一絲苦澀意味:“沐凜,你想要什麽?你應知我的籌碼有限。”


    這是極低的姿態了——於昔日手握權柄、高高在上的人而言,學著仰視未嚐不是一種折辱。


    沒曾想沐凜遺憾搖頭,“我無甚稀缺,倒不如直言你想要什麽,我或可與你做場交易。”


    祁滄暗中皺眉,這下主動權又落回了她手中。思量隻在轉瞬間,他已下了定論,麵對此女還是坦誠些更為適當。


    “我需要一個機遇。”一個足以脫離這裏的機遇,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方圓十裏皆有重兵把守,輕易逃脫不得,即使僥幸逃脫,他作為一個逃犯身份多有限製,被天南海北通緝不說,還會牽連僅存的家人,所以他想要一個合情合理走出這裏的機遇。


    她了然:“你想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自由?”


    祁滄卻是搖頭,“倘若心受束縛,走到天涯海角又有何自由可言?在下所求的,無非是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恐怕他想掌握的不止是自己的命運,還包括那些操縱和踐踏了家族命運的仇人的命脈。沐凜從他深眸中讀出刻骨仇恨與勃勃野心,身陷囹圄卻大言不慚,胸有大才之人也未必如此自負罷!


    沐凜卻忽然笑起來,笑聲燦若銀鈴極為開懷,祁滄隻垂眸靜立,良久之後,她道:“如你所願。”


    祁滄緩緩鬆開袖中緊握的拳頭,骨節蒼白。


    幾日後,新上任的孫郡守在一堆官員的簇擁下視察牢房。新郡守素好男風,本為一眾官員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一時興起去囚犯勞作之處視察,也無人有異議。沒曾想,他“偶遇”一絕色男囚,刹那間被勾了魂兒險些失態……當夜便有官員識趣將祁滄送入了孫府。


    當夜本要將人送入孫郡守寢房,卻被孫大小姐攔下了。孫大小姐乃孫郡守與亡妻獨女,自出世便被父親寵愛萬分——女兒與父親爭男人,書房大鬧一番,又抱著母親牌位垂淚神傷,軟硬兼施之下父親也隻得退讓,鬆口將祁滄給了女兒。


    “……誰曾想那祁滄有這本事,竟能叫孫大人與孫大小姐都一見鍾情。話說孫大小姐把他帶回院裏,卻當寶貝似的不敢唐突,嘿,孫府今晚這些荒謬事兒,當真是稀世奇聞!”


    “誰讓你去八卦這些……”沐凜無語提醒:“伊見,我們在這兒停留夠久了,趕路罷。”


    “我把那孫胖子引過去可不容易,總要觀察觀察後續,倒是你,一點都不擔心他?”


    沐凜淡淡道:“他要是沒本事,受盡折辱甚至賠上命也不可惜。”


    “……”


    明伊見回來時兩人已經達成共識,她沒有在祁滄麵前顯形,但很好奇:“真不知你是心硬還是心軟,世間的可憐人多了,你為何偏偏幫他?”


    沐凜懶懶笑道:“難得善良一次,你還有疑問了。”


    明伊見篤定地擺擺手,“不必說了,定是因為他有一副好皮囊。”


    “膚淺。”


    “你敷衍!”


    “你膚淺。”


    “……”


    十年後,年僅五十、躊躇滿誌的高祖猝然薨歿!建立不過三十餘載的新朝很快陷入九子奪嫡的風暴中,風雨飄搖天下大亂,竟逐漸呈現傾頹亂象!


    此時向來低調的祁相一改往日作風,橫空出世,一鳴驚人,協助根基淺薄的新帝對叛亂皇子合縱連橫逐個擊破,一年之內竟是將亂象逐漸平息。


    叛亂皇子們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廢黜的廢黜,祁相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功臣,一時間風頭無兩……眼看就要回到太平盛世,誰曾想,慶功宴上新帝竟被亂軍餘孽刺殺!


    新帝當場斃命,連帶著年幼獨子也沒有幸免,眾臣子驚哀之餘慌作一團,皇朝失了繼承人可如何是好?!


    隻有祁相淡定如常,不知不覺成為眾臣的主心骨。他拿出先帝遺詔,帶頭擁立年幼的十三皇子為新帝,無人敢有異議……


    新帝作為先皇僅剩的兄弟,年幼體弱,祁相作為當之無愧的攝政人選,權傾朝野二十餘載。代政期間積極推動建立完善大理寺,平反高祖在位期間的冤假錯案……多年之後,眾臣才恍然驚覺,祁相為早些年無故獲罪的祁太傅嫡孫!


    再回憶高祖死後名聲狼籍、子嗣凋零,細思極恐!


    新帝未熬到親政便暴斃,未留下子嗣,眾臣發愁之際,祁相子孫已暗中控製京都,祁相長子祁誠沐公然稱帝!


    祁相被尊為太上皇,隻下了一道詔令,在全國各地修建仙女廟,以香火供奉。


    民間便有傳聞,祁相跌宕起伏的傳奇一生,曾得仙女相助。


    傳聞太上皇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有人編出了他與仙女的一段曠世姻緣,印刷成話本子流傳下來,引得無數深閨女子神往不已……


    太上皇聽了不過一笑了之。


    當然,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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