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賈舍人讓店家換了一處僻靜院子,買來藥品,深居簡出,讓張儀靜心養傷。


    在賈舍人的診治與香女的嗬護下,張儀傷情好轉,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張儀與賈舍人自也成為好友,談天說地,道古論今。


    又過數日,楚宮頒布詔命,昭陽出任令尹。


    舍人見到告示,說予香女。


    香女問道:“賈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點頭:“若是走慢一些,當無大礙。”


    香女急道:“賈先生,這兒住不成了。昭陽當政,是不會放過夫君的。”


    賈舍人跟她進屋與張儀商議。


    “嗬嗬嗬,”張儀笑出幾聲,“這是個好信兒呀,你們慌個什麽?”


    “好信兒?”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與昭陽本無冤仇,他陷害在下,無非是為令尹之位。今日他既已遂願,在下就無憂矣。再說,此人真要實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時。獄中那陣兒,在下縱有十命,也早沒了。”


    舍人、香女聽他講得有理,各自放下心來。


    “不過,”張儀轉向舍人,“此處的確不宜久居,我們是該走了。再說,賈兄是生意人,也不能為在下耽誤買賣。”


    “生意事小。敢問張子欲去何處?”


    “唉,”張儀長歎一聲,“說起這事,在下真也汗顏。近幾日來,在下反複思慮,可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


    “夫君,”香女接道,“若是不懼昭陽,我們可到嵖岈山去。那兒是奴家根基,可保無虞。”


    張儀苦笑:“若保無虞,在下哪兒皆可以去。”


    香女知他心大,臉色微紅,咬緊嘴唇不再作聲。


    “依在下之見,”賈舍人輕咳一聲,“張子可去韓國。去年在下去過鄭城,略知韓情。自申不害故後,韓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張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爾小邦,安逞吾誌?”話一出口,張儀即覺不妥,遂抱拳補充一句,“謝賈兄了。”


    “魏國如何?”賈舍人就似沒有聽到,“魏王內有惠子,外有龐涓,勢力複強,或可逞張子之誌。再說,張子是魏人,不妨在家鄉幹一番功業。”


    “七年前之魏,外強中幹,今日之魏,內外俱幹,不過是他人唇邊美味而已。”張儀淡淡說道,“再說,在下與龐涓有些過節,不願與之同朝。”


    “齊國呢?”


    “齊亦難成吾誌。”


    賈舍人佯作震驚:“齊方圓千裏,庶民殷富,人口眾多,君賢臣明,習俗開化,春秋時稱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國??”


    “賈兄是隻知其一了。”張儀緩緩說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利、人和。齊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南、北、西三麵俱無險可守,利攻不利守,萬一有事,唯負海一戰。三者之中,拋開天時不說,齊國雖占人和,卻不占地利。”


    “若是此說,張子當去秦國。”


    聽到秦國二字,張儀眼中冒火,聲音冰冷:“請賈兄莫提秦國。”


    “哦?”賈舍人想起蘇秦臨別之語,興趣陡增,故作驚訝,“秦國四塞皆險,國富民強,秦公年富力強,甚是賢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當是張子用武之地,張子為何??”頓住話頭。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從牙縫裏擠道:“秦人殺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產,在下此生,不滅秦人誓不罷休!”


    “哦,”賈舍人豁然洞明,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家仇,妄言冒犯,請張子寬諒。”


    張儀似也覺得過了,回過一揖,語氣略緩:“是在下氣大量小,見笑於賈兄了。禮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在下一家毀於秦人之手,此來楚地,一則逞吾壯誌,二也是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國地大物博,在下原以為是隻猛虎,可有一番作為,不想卻是一隻假虎,唬人而已。”


    賈舍人盯住張儀:“張子真欲報仇?”


    “無假。”


    “若是此說,在下有一提議,張子姑妄聽之。”


    “在下恭聽。”


    “在下剛從邯鄲來,臨行之時,聽聞蘇子在趙被大用,被趙侯拜為相國,聽說要合縱三晉。一個魏國已是了得,三晉若合,天下可無敵矣。蘇子若成此誌,必以秦人為敵。張子既無去處,在下就想??”賈舍人看向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複又板起麵孔,埋下頭去,兩手死力地摳在一起,似是要將對方撕裂。


    “在下就想,”賈舍人假作不見,顧自說道,“張子不妨前去邯鄲。張子既與蘇子同窗,蘇子定然薦你。常言道,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張子是大才,蘇子也是大才,你們二人若是合成一力,天下何業不成?三晉合成縱親,再有你們二人之謀,向東,可製齊,向南,可製楚,向西,秦國縱是一塊頑石,也會被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張儀終於抬起頭來,苦笑:“命運真是捉弄人。出鬼穀之時,在下自以為聰明過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這??兩年下來,在下是吹鳴笛的掉井裏,一路響著下去了。反觀蘇秦,不聲不響,卻是事業大成,名噪天下。”


    “嗬嗬嗬,”賈舍人笑應道,“張子舌戰越王無疆、助楚一舉滅越的壯舉,天下無人不曉。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張子,依在下之見,甭要猶豫了,這就動身,到邯鄲去。”


    又一陣沉默過後,張儀再次抬頭,望著門外,長歎一聲:“唉,想我張儀,堂堂偉丈夫,混至今日,真還是龍遊淺灘,無用武之地了。”又過一時,苦笑,“世間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卻又投去求他,”搖頭,“這個邯鄲,真還不能去。”


    “張子越說越遠了,”賈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敗,不能以眼前論之。聽說蘇子說秦不成,落難歸家之時,狼狽之狀,遠甚於張子此時。再說,張子此去,是與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講究謀大不謀小,張子欲成大業,何又拉不下這點小麵子呢?”說罷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過話頭,“賈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與蘇兄結義,想他不會嫌棄。”


    “嫌棄?”張儀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給他麵子,他要是敢嫌棄,看我??”


    “嗬嗬嗬,”賈舍人已知張儀允準了,笑著起身,“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備車去。”


    張儀過意不去道:“若去邯鄲,賈兄的生意,豈不誤了?”


    “嗬嗬嗬,”賈舍人抱拳笑道,“能交上張子這個朋友,當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說,在下打邯鄲來,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張子、夫人偕行,豈不快哉!”


    張儀回揖:“既有此說,謝賈兄了。”


    這年春天,在大梁做了一年多皮貨生意的公子華返回秦宮。惠文公正在聽他稟報魏國情勢,內臣進來,呈遞郢都來的密函。


    是陳軫的。


    惠文公拆看有頃,嘴巴咧開。


    “君兄,有好事了?”公子華小聲問道。


    “嗬嗬嗬,好事成雙啊!”惠文公將信晃晃,“你剛說到孫臏暫脫虎口,陳軫就又報喜來了。猜猜是何喜訊?”


    公子華盯住密信:“楚國有災了?”


    惠文公搖頭:“災是哀事,怎麽能叫喜訊呢?”


    “楚王駕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他笑道,“淨往刻薄處想。駕崩是喪事,我該吊唁才是!”


    “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也猜不出。”惠文公將信又看一遍,抖幾下,“上柱國昭陽與張儀爭令尹之位,昭陽爭不過,求助於陳愛卿。陳愛卿為昭陽設了個陷阱,誣陷張儀盜走楚王的鎮宮之寶和氏璧,將他打入獄中,揍了個皮開肉綻。幸遇太子出麵營救,張儀才算活了一命。嗬嗬嗬,一代英才,眨眼間成了個天下大盜嘍!”


    “真是好事,”公子華亦樂起來,“臣弟這就前去,迎那盜寶賊來秦。”


    “不可不可,”惠文公連連搖頭,“聽聞此人心高氣傲,得讓他吃點兒苦頭才是。”


    “君兄,”公子華急道,“張子是大才,萬一別國??”


    “嗬嗬嗬,你就放心吧,”惠文公頗為淡定,“除去寡人,沒有君主敢用一個盜寶賊。再說,聽陳愛卿說,此人心誌不亞於蘇秦,天下就這麽大,除去秦、楚,他也沒有地方可去喲。”


    公子華拱手:“君兄明斷!”


    “小華呀,”惠文公盯住他,“眼下大爭,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孫子是大才,要把他弄過來,可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龐涓會生疑心。你此番回來,好好歇幾日,暫就不去大梁了。”


    “君兄要臣弟做什麽?”


    “走一趟邯鄲。”


    “去邯鄲做什麽?”


    “接張子。”


    “張儀?”公子華圓睜兩眼。


    “嗯,”惠文公斂起笑容,“你的疾哥前幾日捎信,說是要在邯鄲等候張子,遲些日回來。寡人當時還在納悶兒,這辰光明白了。你方才說得是,不防一萬,得防萬一。你這就走趟邯鄲,與你疾哥一起,無論如何,得將張儀毫發無損地帶到鹹陽!”


    “臣弟領旨!”


    賈舍人一行曉行夜宿,在一個明媚的午後馳進邯鄲城門。


    賈舍人吩咐飛刀鄒將車輛停到一家頗有特色的酒肆用膳。


    候菜期間,賈舍人指向不遠處的豐雲客棧道:“看到那家客棧沒?蘇相國初來邯鄲時,就住那兒,看外觀不錯,不知可趁張大人的意?”


    “邯鄲是賈兄地盤,在下悉聽尊便。”張儀拱手。


    賈舍人吩咐飛刀鄒將張儀的行李送到客棧,飯後自與張儀、香女步行過去。


    店家迎出。


    賈舍人指張儀兩口子介紹道:“這是張子,這是張子夫人,皆是相國蘇大人的朋友,從楚國來,暫在貴店安身幾日,勞煩店家了。”


    “嗬嗬嗬,”店家滿臉堆笑,“蘇大人的朋友駕臨,小店蓬蓽生輝!”又朝張儀、香女深鞠一躬,“小店雖說寒酸,卻占地利,離宮城最近。張子、夫人若不嫌棄,就請選套房舍。”


    張儀還個禮:“不用選了,就是蘇大人住過的地方!”


    店家引他們走過大廳,來到後院一處雅院,推門揖道:“張子、夫人,蘇大人所住,就是這進院子!”


    張儀一看,好家夥,氣派非凡,寬敞明亮,大大小小六個房間,裝飾奢華,家具一應俱全。香女急道:“店家,這進院子大了些,能否換套小的?”


    店家遲疑一下,目視賈舍人。


    舍人未及答話,張儀擺手:“不大,不大,就是這兒了。”


    店家轉對小二:“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來!”


    一路下來,香女已經添置了不少日用,整出兩個包裹。


    小二與飛刀鄒各提一個過來。


    安頓完畢,賈舍人轉對張儀、香女拱手:“張兄、嫂夫人,有蘇相國在,在下也就放心了。在下有些生意急欲處置,待忙過兩日,再來問候!”


    張儀、香女還禮:“謝賈兄了!”


    張儀、香女送賈舍人出店,飛刀鄒已經坐在馭手位置,舍人上車,依依惜別。


    張儀二人返回院子,香女關上房門,對張儀道:“夫君,已經沒錢了,怎能再住這進大院子?”


    “咦,錢呢?”


    香女拿出錢袋,攤開,果然裏麵一枚金鍰也沒有了,隻有幾十枚魏布。


    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贈十鍰,付醫家謝禮一鍰,讓小二買藥一鍰,小二返回時,送謝禮二鍰,餘下幾鍰,路上用了。”


    張儀微微皺眉:“你再尋一尋,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賈先生那麽有錢,也還知道節儉,我們身上沒錢,花起來卻是手大,能餘這點兒已是不易了。”


    “夫人放心,”張儀撲哧一笑,“店家眼下還不知道我們是窮光蛋,在這兒暫撐幾日,待見過蘇秦那廝,莫說這點兒小錢,縱使百鍰,也不在話下。”


    “嗯嗯。”想到蘇秦,香女這也安心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漱已畢,拿出舍人在韓國鄭都為張儀置辦的新衣冠,讓張儀穿上。


    張儀對鏡自賞有頃,轉對香女:“合身不?”


    “嗯。”香女拉拉肩胛處,滿意地點頭。


    “嗬嗬嗬,鳳凰落架,架子卻不能倒!”張儀聳聳肩,將昨夜寫好的名帖揣入袖中,衝香女揚揚手,拉起長腔,“走嘍!”


    香女倚在門上,望著他走向過廳,正欲回身,見張儀忽又拐回,迎上道:“夫君,忘掉什麽了?”


    “沒忘什麽。”張儀撓撓頭皮,多少有些尷尬,“猛然想起一事,儀與蘇秦同窗數載,玩笑開得多了。待會兒見到他,他必請儀吃酒,也一定會陪儀前來客棧探視,不定會與儀同榻而眠呢。若是見到你,知你是??是儀內人,他定會打趣,讓人好不尷尬。”


    香女略怔:“夫君之意是??”


    “儀是說,”張儀略頓一下,“待他來時,就稱你是吳國的香公主,此番赴趙,碰巧與儀同行—”


    香女撲哧一笑:“夫君,甭再說了。拐來繞去,聽起來也夠煩的。待蘇兄來時,夫君就說,香女是奴婢兼護衛,隨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笑道,“實際就是嘛。”


    張儀擁抱一下香女,不無輕鬆地走出客棧。


    張儀已從店家口中探知這日無朝,也不著急,優哉悠哉地晃到相國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陽君府。


    許是張儀起得過早,相國府的紅漆大門依然關閉。張儀走到門外的石獅子邊,將一隻腳踩在雄獅的石屁股上,紮下架子等候,心裏盤算見到蘇秦時該如何說話。總而言之,不能讓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門“吱呀”洞開,一人拿掃把出門,正欲掃地,見張儀將腳踩在石獅子上,大喝一聲:“何人敢踩相府獅子?”


    就要見到蘇秦了,張儀的氣色原本不錯,吃此一喝,倒是來氣了,斜他一眼,索性將腳在獅子屁股上連踹幾下,皮笑肉不笑道:“喲嘿,踩了,你要怎樣?”


    那人也不答話,飛跑回去,不一會兒,湧出幾個人,朝張儀攏來。


    張儀眼珠兒一轉,忖道,若是與下人動粗,待會兒見到蘇秦,倒也不雅,遂放下腿腳,微微抱拳,賠出笑道:“你們這是來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還輪不上你們,叫你家主子出來!”


    見他言語托大,幾人果然住腳,一個年歲大的門人問道:“你是何人?”


    “姓張名儀,找你家主子來的,叫他出來迎客!”


    門人打個驚愣,掃一眼眾人,又將張儀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誰?”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不就是姓蘇名秦嗎?”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張儀從袖中摸出名帖,遞上。


    門人看過,抱拳:“請先生稍候,待小人稟報主公,再來相迎。”


    門人進去,一刻鍾後走出,對張儀打一揖,將名帖遞還,揖道:“主公昨夜進宮,一宵未歸,請先生改日再來。”


    “哦,進宮去了?”張儀自語一聲,接過名帖,沿來路走回。


    次日張儀再去相府,遞上拜帖,門人看也沒看,遞還拜帖,揖禮:“張先生,相國還沒回來呢,請先生改日再來。”


    “相國哪兒去了?”張儀問道。


    “不瞞先生,”那門人走近一步,壓低聲,“聽說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獵去了。”


    “幾時回來?”張儀顯得急了。


    門人搖頭:“這就說不準了。陪君上行獵,少說也得三日五日。”


    蘇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張儀連歎數聲,悻悻然踏上歸路。


    如是七日,香女悄道:“夫君,隻剩一枚布幣了!”


    張儀吸進一口氣,咬緊嘴唇。


    “怎麽也不見賈兄了呢?”香女皺眉,“要不,你打聽一下他,隻要找到他,讓他救個眼前急。”


    話音落處,店家敲門,興衝衝道:“張子,好消息,相國大人回府了!”


    “你怎麽曉得?”張儀問道。


    “嗨,在下替張子著急呢。今兒一大早,在下就到相府門前打聽,剛好遇到相府家宰袁大人從外麵回來,在下攔住他,問相國大人回來沒,袁大人說昨夜回來了。到府上已快後半夜,這辰光還沒起榻呢。”


    張儀大喜,緊忙穿戴妥當,疾步而去。


    張儀與相府的幾個門人已經混熟了,半開玩笑道:“聽說你家相國還沒起榻,你看看這辰光起來否?”


    門人卻臉色沉起,朗聲應道:“張子不可無禮,我家相國雄雞一鳴時就已起榻了!”


    張儀賠笑:“起榻就好。”遞上拜帖,“請將此帖呈交你家相爺!”


    門人接過,揖禮:“先生稍候,小人這就稟報。”轉身進去。


    足足過有一個時辰,門人方才跑著出來,對張儀喘氣揖道:“先??先生久??久等了,實在對??對不住。”


    張儀心裏窩火,卻也不便發作,淡淡說道:“引路吧!”


    “不??不可,”門人喘會兒氣,揖道,“主公正在會客,是韓國使臣,正在商議重大國事。在下稟過,主公收下拜帖,約先生明日辰時再來!”


    “什麽大事?”張儀怒從心起,厲聲喝道,“你這就去報蘇秦,就說是我張儀到訪,讓他出門迎接!”


    門人再揖:“小人不敢。小人懇求先生這先回去,明日複來。”說著雙手呈上一隻牌子,“這是報牌,明日辰時,先生帶上此牌,就無須稟報了。”


    張儀連跺幾腳,卻也徒喚奈何,接過報牌,恨恨地回去。


    其實,這些日來,蘇秦既未接待韓使,也未陪趙侯去鹿苑行獵,而是天天坐在聽雨軒裏,聽賈舍人講述楚國政治及張儀在楚的故事,這辰光舍人講的是昭陽如何設計陷害張儀,聽得蘇秦兩眼發直。


    賈舍人講完,端茶潤口。


    蘇秦將和氏璧一事的細節從頭至尾回想一遍,思慮有頃,凝眉問道:“縱觀此陷,大處雖有疏漏,細節上卻是一氣嗬成,並無破綻。聽聞昭陽是個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細微?”


    “是陳軫設的局。”舍人小啜一口,緩緩說道,“陳軫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兩年有餘。逐走張儀是他的諸多功勞之一。”


    “唉,”蘇秦輕歎,“列國君主,唯有秦公是個大才。有雄圖遠略不說,還能知人善任,謀事有條不紊。此人若進鬼穀,得受先生指引,天下昌平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蘇子動輒想到天下昌平,實令在下敬佩。”


    “賈兄這是不了解在下,”蘇秦苦笑一聲,“在從鹹陽回躥的路上,在下並沒這麽想。在軒裏的破草棚裏拿錐子刺股之時,在下也沒有這麽想。”


    “那時蘇子所想何事?”


    “回躥路上,在下所想的隻是自己。想的是,在下說秦為何挫敗。錐刺股時,在下所想的是如何遏止秦勢,成就此生輝煌。”


    “蘇子又是何時以天下為念的?”


    蘇秦想起琴師,想起他的絕唱,黯然神傷,垂頭默哀一陣,幾乎是由喉嚨裏擠出一句:“是聽了一個人的琴聲。”頓有許久,又蹦出一句,“他彈得真好,堪稱天下第一琴。”


    賈舍人正想聽下文,蘇秦卻轉過話頭,抱拳道:“不說這個了。聽聞與張儀一道的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應道,“此女是吳國前大夫公孫雄的後人,其父公孫蛭為雪先祖之仇,自創公孫劍法,與越王無疆決劍,同歸於盡。”


    “她叫什麽名字?”


    “叫公孫燕,因天生體香,小名香女。香女聰明伶俐,劍藝超群,且心地良善,是個好夫人,更是一個奇女子。”


    “好啊!好啊!”蘇秦連讚數聲,“賢弟喜得佳偶,在下也就寬心了。”


    賈舍人略怔:“蘇子緣何獨喜此事?”


    “因為在下欠他一個女人。”


    賈舍人正欲刨根問底,袁豹進來,稟道:“主公,在下收下張子拜帖,約他明日複來。張子暴跳如雷,跺腳走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如此待他,莫說是張子,縱使在下,肺也讓你氣爆了。”


    蘇秦笑應道:“真正的好戲,尚未開場呢!”又轉對袁豹,“明日諸事,可否齊備?”


    “回稟主公,”袁豹稟道,“都齊備了。自辰時到午時,在下排得滿滿的。”


    “舞師來沒?”


    “來了。鄒兄正引他們收拾場地,這辰光正在忙活呢!”


    “好!”蘇秦思忖有頃,抬頭,“秦人那兒有何動靜?”


    “一切照舊,不過,前日又來一人,看外相是個紈絝公子。”


    “是公子華來了。”蘇秦笑對賈舍人道,“聽說此人守在大梁,一直盯著孫臏呢。秦公這派他來,想是已知張子到此,誌在必得了。”


    賈舍人震驚:“蘇子,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嗬嗬嗬,”蘇秦笑過幾聲,“幹一行,務一行嘛。”又轉對袁豹,“知會秦使,邀他明日午時到訪,就說本相請他觀賞一出好戲。”


    張儀回到店中,黑青著臉,呼呼直喘粗氣。


    香女料他又吃閉門羹了,陪他悶坐一會兒,小聲問道:“蘇兄還沒回來?”


    張儀猛然跳起,歇斯底裏地一把抓過旁邊一盞銅鏡,狠狠扔到門外。銅鏡碰到廊柱,掉在地上,發出“哐”的一響。


    張儀猛跺一腳:“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叫他蘇兄!這種寡情少義之人,他不配!”


    銅鏡的響聲招來店家。


    店家過來,見門大開,走進來,拾起銅鏡,瞟他一眼:“張子?”


    張儀臉色發白,顧自喘氣。


    店家將銅鏡複置原位,哈腰揖道:“相國大人他??沒有回來?”


    “什麽沒有回來?”張儀就如連弩發射,“他是不想見我!店家,你且說說,未進鬼穀之前,我們同榻共寢,八拜結義;入鬼穀之後,更是同門五載,是塊石頭也暖熱了。可??可此人??”越說越氣,結不成句。


    “張子且請消氣,細細說來,”店家勸道,“難道是相國大人不肯相認?”


    張儀又喘一會兒,緩過氣來,將這日的遭遇細細講了。


    “嗬嗬嗬,”店家聽完,樂道,“這是好事呀,張子氣從何來?”


    “此等慢待,還是好事?”張儀餘氣未消。


    “張子有所不知,相國大人是這邯鄲城裏最忙之人,可以說是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在下聽說,相國大人連吃飯也不得安閑,一餐三吐哺呢!張子屢去不見,並不是新鮮事。聽說不久前有人求見大人,連等十日仍不得見。再說,相國大人既已接下張子名帖,又約張子會見時辰,這已是破了例的,別人求都求不上,張子卻在這裏生大氣,為的哪般?”


    張儀細細一想,店家說得也還在理,輕歎一聲,搖頭:“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換個位置,是此人來投在下,莫說是韓國使臣,縱使君上召見,在下也要拖他半日!”複歎一聲,“唉,也罷,不說這個了。且待明日會他,看他如何說話。”


    翌日晨時,張儀早早起床,洗漱已畢,在廳中悶坐一時,靈機一動,尋到店家,要他去弄一套破衣爛衫拿來。


    店家納悶:“請問張子,破爛到什麽程度方為合宜?”


    張儀略想一下:“街頭乞丐的穿著即可。”


    店家使小二尋到一個乞丐,帶他過來,將他身上的衣衫強行脫了,扔給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不依,光膀子不穿,鬧著討要他的爛衣。


    張儀聽到鬧聲,出來一看爛衣,樂了,笑對乞丐道:“我說丐頭兒,你不要鬧騰。這身行頭,在下隻是借用,天黑之前還你。至於今日三餐,爺管你吃飽!”又叫小二拿過幾隻饅頭扔給乞丐。


    乞丐聽說隻是借用,方才寬心,頗不情願地穿上新衣,蹲在牆角啃饅頭。


    張儀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脫下新裝,將爛衣套上,對準銅鏡左右扭動,上下察看,正自陶醉,香女從內室走出,震驚:“夫君,你??這是做啥?”


    “嗬嗬嗬,你來得正好!”張儀樂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鬧騰了。今日去見蘇相國,怎能穿得像個乞丐?”


    “哼,”張儀鼻孔裏出聲,“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對鏡又審一時,忽覺少頂帽子,尋思有頃,從衣架上拿過新冠,用力揉折,又走到外麵泥地上摔打幾下,再揉一陣,方才戴在頭上,對鏡自視,樂道,“嗯,這下齊了!”


    香女苦勸不住,隻好由他袖了報牌,走出院門。


    店家瞧見,亦是驚慌,又是一番苦勸,張儀不聽,顧自去了。


    經過這番折騰,張儀趕至相府時,辰時已過,府前車水馬龍,甚是喧囂。趙國的達官顯貴,一個接一個,皆在門前候見。


    張儀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門前。門人見是乞丐,將他喝住。


    張儀摸出報牌,“啪”一聲甩在地上。


    門人撿起,細看,認出是昨日約定之人。因有報牌,眾門人不好趕他,商議一番,打開一扇小門,揖道:“先生,請!”


    張儀瞪他們一眼,本待罵幾句,見門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錦裳,掛金戴玉,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如看猴戲。張儀嘴巴張了幾張,強自忍住,從鼻孔裏哼出一聲,瞧也不瞧眾人一眼,走向正門,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


    眾門人一時怔了,待緩過神時,張儀已經走進院中。


    眾門人互望一眼,有兩人飛身攔住張儀,另一人飛報家宰。


    袁豹趕過來,見到張儀,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見過先生。”


    張儀視他衣著,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張儀見過家宰。”略頓,“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說道:“主公忙於國事,先生有何貴幹?”


    “沒有貴幹!”張儀冷笑一聲,“在下是他故交,這來尋他,你這稟報一聲,讓他出來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轉對門人沉聲喝問:“這位先生可有報牌?”


    “有有有。”門人緊忙遞過張儀甩在地上的報牌,雙手呈上。


    袁豹看過,轉對張儀,深揖:“先生,看這報牌,確為主公所約,可主公約的是辰時,現在已是巳時,先生緣何來遲?”


    “這??”張儀倒是無話可說。


    “先生,”袁豹再揖,“主公剛從鹿苑回來,諸多國事亟待處置,張子若不介意,可隨在下暫至偏廳,稍歇一時,待主公忙過眼前這一陣兒,再會先生。”


    張儀吧咂幾下嘴唇,卻也無奈,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張儀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走向後花園的聽雨軒。張儀穿著惹眼,凡遇到者皆是震驚,無不七嘴八舌地議論,即使在園中打掃的下等仆從,也指著他交頭接耳,嘻嘻哈哈地評頭論足。直到此時,張儀方才追悔意氣失策,沉下麵孔顧自走路。


    二人走進院門,袁豹引他在偏廳坐下。這兒有兩排長席,席前放著幾案,上麵擺著茶水。幾個客人端坐於席,顯然是在等候召見。


    袁豹頓住腳步,揖道:“先生,您先在這兒候著,今日客人較多,在下就不陪了。”


    張儀回過禮,在條席上尋個空位坐下。幾位客人不識張儀,真還以為是個乞丐,本不想與他共席,卻因家宰親自陪他過來,吃不透底細,不敢出言,隻是以袖掩鼻,向旁邊騰挪。


    張儀也不搭理他們,沉了臉,閉目端坐。


    此地離主廳不遠,蘇秦顯然正在廳中會見客人。雖不見蘇秦,但張儀原本耳尖,更在鬼穀裏練過靜功,廳中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被他收入耳中。蘇秦果然是在處理國事,一樁接一樁,頗為幹練果斷。有人拜辭出來,袁豹就會站到門口,傳喚下一個。在張儀身邊候見的人,聽到傳喚,應聲諾,起身進去。這邊有人剛走,後麵又有新來的,如是進進出出,不斷更換。


    張儀候有一個多時辰,午時已至,睜眼一看,偏廳裏已經無人,外麵也未見新來的。張儀傾耳細聽,蘇秦仍在與人說話,顯然是最後一個了。


    不到一刻,那人起身告退。


    張儀長噓一口氣,暗忖道:“唉,看來是誤解他了。時過境遷,不能以鬼穀時斷事。觀這半日,蘇兄也是不易。”


    這樣想著,張儀心中略覺好些。又候一時,仍然不見蘇秦召見,張儀心裏有點兒著急了,卻又忖思蘇秦許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時,因而閉目再等。


    又候一刻,外麵傳來聲音,報說秦國上大夫到訪。蘇秦傳召,袁豹引公子疾、公子華快步走進。因主廳無客,公子疾二人未入偏廳,直入主廳。


    張儀可以覺出,蘇秦起身迎他們,相見禮畢,坐下敘話。


    張儀靜心傾聽,三人談的並非國事,而是東拉西扯,談天說地。張儀隱約聽到公子疾提及觀戲一事,蘇秦哈哈大笑,說是午膳辰光到,不妨前去**,一邊觀戲,一邊用膳。


    公子疾欣然同意,三人步出廳門。


    張儀從眼角裏瞄見蘇秦走出,立即正襟危坐,兩眼閉合,輕輕咳嗽一聲。蘇秦卻沒有斜眼看他,也似沒有聽到他的咳嗽聲,有說有笑地與公子疾二人一道,從離他十幾步遠的主甬道上大步走過,徑出院門去了。袁豹陪著公子華跟在身後,沒有一人理會坐於偏廳的張儀,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張儀火了。


    眼見眾人越走越遠,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張儀氣得臉色烏青,麵目猙獰,拳頭捏起,睜眼四望,見院中再無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麵前一張幾案,高高舉起,猛地砸到另一幾案上,扯嗓門大吼:“來人哪!”


    幾案碰撞所發出的巨大聲響及張儀聲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來幾個下人。他們衝過來,見張儀怒成這樣,不知所措。


    張儀吼道:“叫你們主子過來!”


    一人飛跑而去。


    袁豹急至,朝張儀打一揖,賠笑:“對不起,方才忙得暈頭,慢待先生了。”


    張儀禮也不回,怒道:“去叫蘇秦過來!”


    “這??”袁豹遲疑一下,再揖,“先生稍候,在下馬上稟報。”


    不一會兒,袁豹返回來,揖禮:“先生,主公有請。”


    聽到“有請”二字,張儀才算消下氣來,仍不還禮,但卻“嗯”了一聲,沉著臉跟在袁豹後麵,走向一個幽靜的庭院。


    尚離幾十步遠,就有歡聲笑語傳出,繼而是“咚咚咚咚”的響聲不絕,就如音樂似的。


    張儀憋著怒氣,倨傲至階,在階前停住腳步。


    袁豹伸手:“先生,請進。”


    張儀此舉原是等候蘇秦迎他,見袁豹這麽說,也就不好硬撐,含怒抬腿,邁上台階。


    進門一看,張儀火氣更熾。


    院子正中搭起一個巨大的木台,兩男兩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咚咚”的響聲,正是從他們的腳底下發出的。再後麵,正對院門處的主廳廊下,蘇秦端坐主席,公子疾、公子華兩側作陪,一邊吃菜喝酒,一邊觀看舞蹈,不時發出笑聲。他們麵前各擺一張幾案,案上擺滿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張儀頓也覺出肚子餓了。昨晚慪氣,幾乎沒吃什麽,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沒顧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悶氣,幾案上擺放的茶水硬是未嚐一口。此時此刻,張儀雖無用餐之心,肚皮卻不爭氣,原就咕咕直響,這下見了酒肉,越發響得歡實。


    張儀強自忍住,掃一眼蘇秦,見他兩眼隻在舞台上,根本沒有看他。


    張儀正欲說話,袁豹已經拐向右側,伸手邀他。


    張儀硬著頭皮,跟在袁豹身後,走至右側廊下。


    這裏也擺一案,案後是一席位。


    袁豹指著席位,揖道:“先生請坐。”


    張儀吧咂一下嘴唇,怒瞪蘇秦一眼,氣呼呼地坐下。


    蘇秦仍舊沒有看他,隻在那兒與公子疾一道,專注地望著舞台。


    舞台上,幾個男女跳得更歡,看得蘇秦幾人連酒肴也忘卻了,傻傻地盯住台麵。


    袁豹揖道:“這辰光剛好用膳,先生若不嫌棄,可在此處吃頓便餐。”


    張儀本欲不吃,無奈肚中難受,轉念一想,自己向來屈人不屈己,即使慪氣,也得填飽肚皮,遂輕輕“嗯”出一聲,算是應允。


    袁豹拍手,一個下人端著一隻托盤走過來,將食物一一拿出,擺在幾案上。


    張儀一看,怒火再起,因為上麵擺放的,竟是一葷一素兩盞小菜,一杯粗茶,一碟粳米飯。袁豹見飯菜擺放停當,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張儀回話,轉身自去。


    張儀咬牙切齒,幾番衝動,想要掀翻幾案,衝到蘇秦跟前,指他鼻子臭罵一頓,鬧他個天翻地覆,又強行忍住。無論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簷下,自己這又衣著破爛,實在像個乞丐,能賞一頓飯菜,也算不錯。再說,到眼下為止,從麵子上講,蘇秦迄今尚未瞧見自己,下人這般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這些都是話柄子,待會兒與他會麵,看我張儀不羞死他,噎死他!


    這樣想著,張儀就又隱忍不發,端碗拿筷,忍氣吞聲,喝茶吃飯。


    台上舞蹈進入**,兩男兩女無不搖頭擺臀,八隻腳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輕有重,竟也抑揚頓挫,甚有節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長口技,一邊踢踏,一邊發出各種聲音,就似音樂一般,且與腳底的踢踏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交互成韻。舞台也是奇特,是個圓形,漆成紅色,裏麵中空,像是一麵大鼓。幾人腳穿木屐,屐尖著地,敲打台麵,就如鼓槌似的,發出“咚咚”的響聲。


    蘇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腳尖踏地,兩手擊掌,情不自禁地和著台上節奏發出各種聲音。


    然而,這等熱鬧於張儀來說,每一個聲音都如利刃剜心。


    張儀正自難忍,台上一曲舞畢。


    蘇秦擺手,眾舞者退下。


    公子華拱手問道:“請問相國,這是何等舞蹈?這般有趣,在下著實開眼界了。”


    “嗬嗬嗬,”蘇秦笑應道,“公子能喜歡就成。這叫躡利屐,是邯鄲舞蹈,別處見不到的。”


    “躡利屐?”公子華急問,“此名何解?”


    “公子聽說過邯鄲學步否?”


    “聽說過,說是有壽陵人來邯鄲學步,結果,邯鄲之步沒有學成,自己竟然連原來的走法也不會了。在下覺得奇怪,縱使再笨,總也不至於笨到不會走路了吧?”


    “嗬嗬嗬,”蘇秦又笑幾聲,指著台子緩緩說道,“那個壽陵人學的就是這種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裏有雙利屐,可上台一試。”


    公子華果然走上台麵,取過一雙利屐,慢慢穿上,學那舞者樣子,踮起腳尖,剛走一步,就“哎喲”一聲倒地,惹得幾人好一陣大笑。


    公子華顯然是跌壞腳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麵,邊走邊做鬼臉,引得大家又一番大笑。


    他們的每一聲笑,都如刀子一般紮來。


    張儀終於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話音落處,跟前幾案被他掀翻,粗茶淡飯散落一地。


    三人皆吃一驚,扭頭看來。


    蘇秦臉色微變,大叫:“來人!”


    袁豹急進。


    蘇秦看向張儀:“何人在此喧嘩?”


    袁豹跪叩:“主公息怒,是一個客人。”


    “什麽客人?”蘇秦掃張儀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轟他出去!”


    “主公息怒,”袁豹急道,“此人說他叫張儀,是主公故知。”


    聽到張儀的名字,公子疾、公子華俱吃一驚,互望一眼,目光看向張儀,又移向蘇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戲。


    “哦?”蘇秦似也怔了下,“哪個張儀?不會是張賢弟吧?”又裝模作樣地將張儀打量一眼,誇張地搖頭,“不可能,張賢弟何等灑脫,怎麽會是這副模樣?喚他過來!”


    袁豹應過,起身,走到張儀跟前,揖道:“張先生,主公召你過去。”


    張儀忽地站起,大踏步走過去,距蘇秦數步站定,手指蘇秦喝道:“蘇秦豎子,你睜大狗眼好好瞧瞧,麵前之人可曾相識?”


    “哈哈哈哈,”蘇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大笑數聲,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長聲音緩緩說道,“嗬,還真是張儀,張賢弟!”指旁邊一個席位,“坐坐坐!”


    張儀哪裏肯坐,手指蘇秦繼續數落:“蘇秦豎子,儀一直視你為丈夫,不想卻是小人一個,一朝得誌,情義全忘!”


    “張賢弟,”蘇秦冷冷應道,“此話從何說起?若說得誌,也是賢弟你得誌才是。賢弟在楚做下驚天大事,震撼列國,聽說近來還得了一筆橫財。賢弟得誌若此,卻來邯鄲裝窮,打扮成這副模樣,豈不是有意寒磣在下?”


    聽到蘇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將他視為小偷,張儀這才恍然明白,手指顫抖,怒不可遏:“你??你這小人!我??我??”喘幾下粗氣,“我跟你情斷??”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後麵的“義絕”二字,竟是說不下去。


    “哈哈哈哈,”蘇秦又笑幾聲,“張賢弟,不要將話說重了嘛。賢弟來我府上,故意寒磣在下,在下念及過去情義,就不與你計較長短了。天下知賢弟之人,除先生之外,當是在下。賢弟心大,又在荊楚得誌,若無大事,斷不會來此小國僻壤。說吧,有何要事要在下幫忙,在下盡管力微,若是能幫,也會盡力的。”


    張儀哪裏忍得下去,跺腳道:“你??你??你個豎子,算??算你狠!”一個轉身,邁步就走。


    蘇秦叫道:“慢!”


    張儀頓步,扭頭,恨恨地盯住蘇秦。


    蘇秦轉對袁豹:“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門,不打發亦不吉利。去,賞他足金十兩!”


    袁豹似已備好了,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十個小金塊,遞給張儀:“此為足金十兩,請先生收好。”


    “哈哈哈哈—”張儀接過,狠摔於地,連踩幾踩,朝蘇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長笑數聲,昂首闊步,揚長而去。


    見張儀越走越遠,看不到了,蘇秦卻似變了一個人,緊追幾步,趕至門口,見張儀不見蹤影,衝張儀消失的方向頹然跪地,聲淚俱下:“賢弟??我的??好賢弟啊!”涕淚交流,將頭磕地。


    蘇秦哭得傷悲,磕得結實,額頭碰在石板上,發出咚咚聲響。


    袁豹走過來,在他身邊跪下,含淚,顫聲:“主公??”


    蘇秦一進一出兩副麵孔,兩番表演,將公子疾、公子華完全攪暈頭了。


    公子疾、公子華二人走過來,一邊一個攙起蘇秦,回至席位前麵。


    蘇秦仍舊淚如雨下。


    “蘇子,你??”公子疾盯住蘇秦,“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呀?”


    “唉,”蘇秦以袖拭淚,長歎一聲,“在下這麽做,為的還不是你們?”


    “為我們?”公子華震驚,轉望公子疾,見他也是一臉茫然。


    蘇秦重重點頭,盯住二人,一字一頓:“二位公子可以回去複命了。轉告秦公,就說蘇秦所薦之人,這就去了。”


    直到此時,公子疾方才醒悟,朝蘇秦連連拱手:“謝蘇子了!謝蘇子了!”


    “還有,”蘇秦也不還禮,顧自說道,“張儀世居河西,祖產、祖墳、家廟皆在少梁張邑。”略頓一下,轉對袁豹,“本相累了,送客!”說畢緩緩起身,視公子疾、公子華於不見,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的聽雨軒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公子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遠遠跟在蘇秦後麵。


    望著二人的背影,公子疾若有所思,轉對公子華道:“華弟,你速回去,稟報君兄,追還張家祖產,安頓其祖墳、家廟。在下守候張子,不能再出意外了!”


    “遵命!”


    豐雲客棧門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遠遠看到張儀一臉怒氣地大踏步過來,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張儀瞧也不瞧他們,埋頭走進,一腳踹開自己的院門,反手關上。香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推開房門,見張儀不在廳中,知他內室去了。


    香女本想跟進去勸解幾句,猶豫一下,頓住步子。


    有人敲門。


    香女開門,是那個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見張儀回來,緊忙趕來。


    香女怕張儀聽見,小聲說道:“你這漢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時,衣服自會還你。”


    “不成,不成!”乞丐大叫,“我已經在這鬼地方守候一日了,憋屈死了!叫那個大人出來,還我衣服!”


    香女氣惱,責他道:“你這漢子,我們雖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還你一套了嗎?拿好的換你破的,你卻不知足!”


    “鬼才要這身衣服哩!”乞丐將身上的新衣脫下,“啪”地摔在地上,“穿上這個出門,連碗稀湯也討不到!”


    見他脫得赤條條的,香女一時滿麵羞紅,急轉過身,叫道:“小二,快快將他趕走!”


    小二聞聲趕來,與乞丐撕扯。


    二人正在鬧騰,張儀衝出來,幾步跨到乞丐跟前,將他一把抓過,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張儀將身上丐服脫下,摔在他臉上,聲嘶力竭地喝道:“滾,滾滾滾,滾!”


    乞丐嚇得全身打戰,一把抓過破衣,連滾帶爬地溜出門外。


    張儀拍拍手,回至廳中,喘息一時,在席上端坐,閉目,任兩滴飽淚滾出眼角,流下麵龐,濺落席上。


    翌日晨起,聽雨軒裏,賈舍人正與蘇秦議事,袁豹走進,小聲稟道:“主公,辰時將至,一應物品皆已備妥。”


    蘇秦朝賈舍人深揖:“張賢弟就拜托賈兄了!”


    賈舍人還揖:“蘇子放心,在下一定將張子帶到鹹陽,薦給秦公。”


    “安全帶到鹹陽就行了,”蘇秦淡淡說道,“賈兄不必薦他。”


    “為什麽呢?”賈舍人盯住蘇秦。


    “秦公早在候他了。”


    “是哩,”賈舍人點頭,“不過,在下有一慮,也想提醒蘇子。”


    “賈兄請講。”


    “一路上,在下與張子相談甚多,知他是個奇才。蘇子不僅不邀他共創縱業,反而費盡心機,逼他入秦。張子入秦,必以蘇子為敵。蘇子難道就不怕合縱大業壞在張子手裏嗎?”


    “唉,”蘇秦輕歎一聲,“果真如此,亦為天意!”


    “此話何解?”


    “在鬼穀之時,先生曾經預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兩途,一是列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賢弟誌在一統,不會讚同在下合縱。‘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誌在合縱,賢弟誌在一統,他與在下不可能並駕齊驅。務大業,必求同心。二人異心,非但大業難成,反生阻礙。再說,賢弟與在下雖走兩途,卻歸一處。無論他成,還是在下成,目標皆為天下大同。這一點,在下也是知他的。”


    “蘇子苦心,可否告知張子?”


    “不必了。”蘇秦搖頭,又頓一時,緩緩起身,拱手,“他若真的一意壞我合縱,有多大力,就讓他使出來吧!時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賈兄。”


    豐雲客棧裏,張儀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廳裏,閉目冥思。


    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時卻眯盹過去,及至醒來,日出已過,到辰時了。香女洗漱完畢,正打算弄些吃的,外麵傳來敲門聲。


    香女開門,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裏的賬簿,已知來意,回禮:“店家早。”


    “張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賬?”


    店家多少有些尷尬,幹笑一聲:“夫人與張子已住許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這想??請夫人墊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轉。”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這個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這與店家結賬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這兒不是說話處,店家先去賬房,小女子隨後就到。”香女反身回房,取出西施劍,掩門出來,見店家仍在前麵等候,便疾步跟他走入賬房。


    店家將賬簿攤在案上,對香女道:“那進院子是本店最奢華的,隻供貴賓住,一日三十趙布,張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這些是明細,請夫人審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過算盤,劈裏啪啦撥打一通,指算珠道:“房費並日用共是三百五十二趙幣,若是足金,折合三兩並十七銖,二位是賈先生的朋友,又與相國大人熟識,七銖就免了,夫人隻需付清足金三兩並十銖即可。”


    “不瞞店家,”香女淡淡應道,“我們夫妻是落難才來這兒的,所帶盤費已經用盡,前來投奔蘇相國,誰想竟又節外生枝,夫君為此慪氣,一宵未眠。眼下情勢尷尬,莫說是三兩十銖,縱使一銖也拿不出了。”將劍擺在案上,“小女子苦無他法,唯有抵押此物。”抽劍出鞘,語氣越發平淡,“敢問店家,此劍可抵三兩並十銖?”


    店家審看寶劍,倒吸一口冷氣。莫說別的,單劍鞘也不是價錢就能衡量的。


    店家推開寶劍,微微一笑:“除此寶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搖頭。


    店家複問:“你們在邯鄲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搖頭。


    “既如此說,”店家輕歎一聲,“此劍由在下暫時保管,俟夫人籌到本金,在下原物奉還。”


    “謝店家了。”香女拱手謝過,將劍入鞘,置於幾上,轉身,快步走出。


    香女跑回小院,掩上房門,倚在門後,淚水湧出。


    顧自傷心一陣,香女擦去淚水,穩下心情,輕步進廳,略作遲疑,在張儀對麵跪下。


    不用再問,張儀已知發生什麽,沉聲問道:“你把寶劍押給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奴家與店家說好了,隻是暫時寄放,過些時日再贖回來。”


    張儀緩緩睜眼,凝視她,苦笑一聲,輕輕搖頭:“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劍嗎?”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聲音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過是一柄劍。”


    “夫人,”張儀心裏一酸,又出一聲苦笑,“儀此番丟了麵子,也連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跪行幾步,伏在張儀懷中,“隻要夫君在,香女什麽都能舍棄。”


    門外再次傳來敲門聲。


    “敲什麽敲!”張儀恨道,“那劍可值千金,難道不夠你的店錢嗎?”


    “夠了,夠了!”話音落處,來人已經推開院門,直走進來。


    張儀、香女抬頭望去,是賈舍人。


    “賈先生!”香女驚訝中帶著激動。


    賈舍人提著她的寶劍走進來,在對麵香女坐過的席位上坐下,將劍放在幾案上,長歎一聲,抱拳揖道:“唉,張子,在下??來遲一步呀!”


    張儀推開香女,拱手還過禮,苦笑道:“讓賈兄見笑了!”


    “唉,”賈舍人複歎一聲,“這幾日生意上有些差錯,在下急出邯鄲,走了一趟上黨,心念二位,急趕回來,仍是遲了,害得嫂夫人差點失去寶器。”


    “唉,”張儀亦歎一聲,“時勢弄人,讓賈兄掛心了。”


    “這個店家人本不錯,是個正經生意人,隻是本小心窄,沒有曆過大事,竟為這點兒小錢驚擾嫂夫人了。”賈舍人朝香女抱拳,將寶劍遞還香女,“嫂夫人,店錢已經償付,寶劍敬請收好。”


    香女接過劍,拱手揖道:“小女子謝過先生了。”


    “唉,”賈舍人長歎一聲,自責,“有什麽謝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勸張子前來邯鄲,就不會發生這些不快。”又轉對張儀,“敢問張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張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赴秦!”


    “赴秦?”賈舍人似是一怔,“這??張子家仇??”故意頓住。


    “此一時,彼一時。”張儀苦笑一聲,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顧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點頭應道,“張子先國後家,在下敬佩!敢問張子幾時起程?”


    “在下恨不得馬上就走,可這囊中羞澀,難以成行,待在下掙些盤費??”


    “嗬嗬嗬,若是此說,倒是趕巧了。在下正想去趟鹹陽呢。”


    張儀問道:“賈兄去鹹陽何事?”


    “嗬嗬嗬,”舍人笑道,“聽說終南山深處有種仙草,能夠起死回生,若是運到臨淄可賺大錢。在下早想摸個實底,隻因忙於瑣事,迄今未能成行。張子若是赴秦,當是兩全其美了。”


    張儀拱手:“謝賈兄成全!”


    公子華火速馳回鹹陽,連夜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計羞張儀、迫其入秦的過程備細稟報。惠文公凝眉屏氣,閉目聽至終場,陷入深思。


    良久,見惠文公麵色鬆懈,兩眼微啟,公子華知他從深思中出來,輕聲問道:“君兄,臣弟有一困惑,一路上也未想開。”


    “曉得你惑在哪兒!”惠文公淡淡一笑,“你想不開的是蘇秦為何煞費苦心地逼迫張儀,是嗎?”


    “神了!”公子華驚詫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寡人並不神哪,”惠文公給他一個苦笑,“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頓,輕歎,“唉,這個蘇秦,真是天下大才,寡人卻??卻與這樣一個大才失之交臂啊!”


    “君兄,您這??還沒有教誨臣弟呢!”


    “這麽對你說吧,”惠文公回歸正題,“沒有白,就沒有黑;沒有上,就沒有下;沒有正,就沒有反??”


    “這??”公子華越聽越暈乎,抓耳撓腮,“臣弟愚笨,還請君兄說得明白些。”


    “嗬嗬嗬,你啊,”惠文公指他笑道,“還是慢慢琢磨吧。”又轉對內臣,“幾時了?”


    內臣稟道:“回稟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華弟,”惠文公興致勃勃,緩緩起身,“這還早哩,走,我們出去轉轉。”笑對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衍正在審讀奏報,忽聽外麵腳步聲急,正自發怔,聲音已至門口。


    公孫衍抬眼見是惠文公、內臣和公子華,大是震驚。當值府尉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麵,看那樣子,顯然是惠文公沒有讓他稟報,直接進來了。


    公孫衍急叩:“臣叩見君上!臣不知君上駕到,有失遠迎,望君上恕罪!”


    “愛卿請起。”惠文公扶起他,攜手入廳,分主次坐下。


    “嗬嗬嗬,”惠文公笑對公孫衍道,“聽說愛卿是隻夜貓子,寡人特選此時來,是想看看你這隻夜貓子都在忙活什麽。”


    公孫衍從幾案上拿起在讀的奏報,雙手呈上:“臣正在閱讀河西奏報,請君上督審!”


    惠文公接過奏報,約略翻閱一遍,麵現喜色,樂不可支道:“嗯,不錯,不錯,今年麥收過後,河西百姓主動納糧,爭服丁役,可喜可賀!”將奏報置於案上,看向公孫衍,拱手揖禮,“河西有此大治,愛卿當記首功。”


    公孫衍回揖:“是君上大愛開花,臣不敢居功!”


    “嗬嗬嗬,”惠文公笑道,“愛卿不必過謙。沒有愛卿的懷柔良策,寡人縱有大愛,何能開花?”目光落在奏報上,“說起河西,那個叫吳青的,近況如何?”


    “回稟君上,”公孫衍指著奏報道,“這份奏報就是吳青所擬,河西郡代為轉奏。前年君上升任他為少梁府令,兩年下來,幹得甚好。就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沒。”


    “有功當賞。”惠文公思忖有頃,“擬旨,晉升吳青為河西郡都尉,晉爵一級。”


    “臣遵旨。”


    “嗯,還有,”惠文公略頓一下,“聽說少梁城東有個張邑,是原魏民張家的。你可傳旨吳青追查,凡是張家的財產,一根草芥兒都不能少,盡皆歸還張家。”


    “臣遵旨。”


    “公孫愛卿,”惠文公斂神,“這些都還是虛事,寡人此來,是有大事與愛卿相商。”


    公孫衍傾身:“臣謹聽君上吩咐。”


    “蘇秦圖謀合縱三晉,聲勢囂張。三晉若合,則無秦矣!寡人寢食不安,特來聽聽愛卿之意。”


    公孫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對策,此來不過是試他深淺,遂抱拳應道:“回稟君上,臣以為,蘇秦此舉,是在為所不能為。”


    “此話何解?”


    “三晉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晉了。自三家分晉始,近百年來,三晉爭爭吵吵,打打鬧鬧,積怨甚深,合不到一起。蘇秦硬要這麽做,是異想天開,臣為他遺憾。”


    “愛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緩緩說道,“寡人雖隻見他一麵,卻可覺出他身上有一股氣,非尋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棄一統,全力合縱,我們不可掉以輕心啊!”


    公孫衍抱拳應道:“臣有一請,望君上恩準。”


    “愛卿請講。”


    “臣奏請出使魏國。”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點頭應道,“眼下趙侯首倡,韓侯已允諾合縱,使公子章使趙,與蘇秦商議合縱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蘇秦或於近日赴韓。三晉之中,蘇秦已合兩晉,單剩一個魏國了。寡人思來想去,熟悉魏國朝野的,莫過於愛卿。愛卿以寡人特使身份使魏,力阻魏國合縱。隻要魏國不合,縱親就是空談。”


    “臣領旨!”


    “愛卿啊,”惠文公目光殷切,“昔日魏侯大會諸侯於孟津,圖謀伐我。當時情勢甚危,商君隻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敗局,終雪河西之恥。此番蘇秦合三晉之力,其意亦在圖我。愛卿此去,又是隻身赴魏,力挽狂瀾,複演商君孤膽征魏的壯舉啊!”


    “君上過譽了。”公孫衍心裏微凜,抱拳應道,“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時,彼一時。臣此去,但隻竭精盡力,至於能否成功,臣不敢奢求。”


    “嗬嗬嗬,”惠文公亦覺得話語過分了,揚手笑道,“愛卿說出此話,已離成功不遠了!”轉對公子華,“小華,你隨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臣領旨。”


    “知道去做什麽嗎?”惠文公緊盯住他。


    “這??”公子華怔了。


    “嗬嗬嗬,”惠文公笑道,“聽聞孫將軍善弈,你要捎給他一句話,就說寡人在鹹陽為他擺好棋局,向他請教棋藝。”


    公子華豁然明白,朗聲應道:“臣弟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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