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與南梁諸王之中,最先得知蕭衍病逝的是湘東王蕭繹,他鎮守江州,離得最近。


    太子蕭綱即皇帝位,不許藩王進京吊孝的旨意接踵而來,蕭繹有心順江東下,問鼎輕重,但一江之隔,坐鎮郢州的侯景虎視眈眈,讓他不敢動作,隻得拍欄長歎。


    侯景如願獲封王爵以後,現在是一心一意給高家賣命。


    梁人將他早年間聯絡的密信送往洛陽,想要離間高澄與侯景這對君臣,但高澄看都不看,盡數付之一炬,並去信安撫侯景,認為是自己疏忽了他,才讓侯景為了當年的一點小事,心生恐懼,並表示自己處在當時侯景的位置,以為結怨世子,也會考慮退路。


    這場表演也徹底讓侯景歸心,再也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心思,如今整日在安陸城下操演兵馬,就盼著大軍南下之日,為王前驅。


    建康朝廷的使者經過江州,很快便抵達高澄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邵陵郡王蕭綸所在的湘州。


    蕭綸得知三哥蕭綱不許他進京吊喪,怒不可遏,他是真的傷心。


    年輕時候,但凡受了蕭衍的責罵,蕭綸就去給人當孝子、哭喪,甚至找與蕭衍相同年紀的老人家cospaly,讓人穿著天子袍服被自己毒打。


    蕭綸是個暴脾氣,要不是與七弟蕭繹、八弟蕭紀關係都很差,他真要聯絡兩個弟弟領兵往建康問一問新即位的蕭綱,為何不許他們為父皇奔喪。


    與蕭繹之間的過節,起源自年輕時候蕭綸作的一首詩,名為《戲湘東王詩》:


    ‘湘東有一病,非啞複非聾。相思下隻淚,望直有全功。’


    眾所周知,蕭繹這輩子最恨的便是旁人拿他獨眼說事,偏偏蕭綸還寫詩譏諷,這兩兄弟哪能處到一塊去。


    而與八弟蕭紀的矛盾,則純粹出於嫉妒心理,宇文泰南下以前,蕭紀主政蜀地,緩和漢僚矛盾,使蜀中經濟得以恢複,多有政績,再比較蕭綸給人披麻戴孝、抬棺哭喪的荒唐行跡,蕭衍在責罵蕭綸的時候,總拿其弟蕭紀說事。


    蕭綸為此憤憤不平,時常抱怨:


    ‘武陵王(蕭紀)有什麽功勞,官位竟然在我之上?朝廷昏憒,哪裏懂得用人!’


    話傳進了蕭衍的耳朵裏,又受了一番責罵:


    ‘武陵王有體恤百姓和開拓疆域的功勞,你蕭綸有什麽本事來爭功?’


    蕭綸與蕭紀的關係又哪能好得了。


    坐在王府裏,蕭綸左思右想,發現他與剛當上皇帝的三哥蕭綱仇怨更深。


    沒錯,與蕭繹、蕭紀隻能說是矛盾、過節,但與蕭綱那確確實實是仇怨。


    大哥蕭統當太子,蕭綸是一萬個服氣,可惜蕭統落水病故。


    對於繼蕭統之後被冊立為太子的蕭綱,蕭綸是橫豎看不過眼,還親自帶兵埋伏在路上,準備截殺蕭綱,事情敗露卻也不了了之。


    蕭菩薩嘛,不會真有人以為蕭衍舍得殺兒子吧。


    四年前,蕭綸獻上毒酒百壇,打算把父兄一起毒殺了,蕭衍多少也有察覺,讓宮人先喝,宮人喝下鴆酒毒發身亡,嚇得蕭衍連夜增加宮廷侍衛,就這樣,蕭綸還是沒有受到責罰。


    蕭衍的一次次縱容,養成了蕭綸無法無天的性子,如今他自覺蕭綱不可能放任自己手握湘、益、寧等荊南諸州,遲早要奪他的權,自己必須得搶先發難。


    可七弟蕭繹治下的江州擋了路,欲向建康發難,要麽滅了蕭繹,要麽與之聯合,共向建康。


    蕭綸當場提筆行文,為當年寫詩譏諷一事向蕭繹鄭重道歉,並鼓動蕭繹與他一同起兵,到時候進了建康城,奪了鳥位,兄弟倆一個做大皇帝,一個做小皇帝,豈不美哉。


    當然了,原話不可能是這樣,說得是一人為天子,一人為丞相。


    蕭綸也沒忘了八弟蕭紀,雖然他遠在嶺南,與建康山水隔絕,吃翔都趕不上熱乎的,但他也怕這個小老弟在自己背後捅一刀。


    於是又書信一封,許諾事成之後,便將閩地也許給蕭紀,連同嶺南一並由其子孫永鎮。


    隻是許諾是一回事,事後兌不兌現就兩說了。


    什麽!我都給了你一個許諾,你居然還要我兌現?太貪婪了吧。


    與此同時,身處洛陽的高澄也終於得知了消息,他惱怒於蕭正德無能,白瞎了自己支援的錢糧、兵械,居然不堪一擊。


    你哪怕多支撐兩天,扼守朱雀航,段韶等人也能渡江南下支援,一舉殺入建康。


    但人都死了,再怎麽破口大罵也無濟於事,他與蕭正德不過是利用關係,對於這個人的死,他是一點也不惋惜,甚至都恨不得親手給蕭正德插上一刀。


    高澄慶幸蕭淵明替自己宰了那家夥,否則真讓他逃到北方,小高王還得捏著鼻子屈尊俯就,惡心自己。


    對於長樂公主的遭遇,高澄滿懷同情,打算等她們母女抵達洛陽後,問清了心意,再做安置。


    如今迫在眉睫的便是南方的軍力調動。


    高澄收到消息的當天,即招來散騎常侍們商議,議後立即派遣三路使者南下,一路往建康吊唁蕭衍,怎麽說小高王也是他的孫女婿。


    其餘兩路分別去往江州與湘州,聯絡蕭繹與蕭綸。


    三路使者都會告知對方,齊軍絕不會趁蕭梁國喪,舉兵南下,為表誠意,高澄特意頒下詔令,命西線荊、鄂、郢三州戰兵由荊州刺史斛律光統率,移師襄陽駐紮,同時將荊州水師與揚州水師盡數調往漢水,準備水陸兩路並進,經上庸、新城二郡朔流而上,與宇文泰在漢中的守軍交換意見。


    而東線淮南地區壽、揚、合三州戰兵也由合州刺史厙狄幹統禦,退往河南。


    江漢之地與淮南之地隻留了州郡兵駐防。


    不讓蕭家兄弟放心,他們又怎麽能為了皇位打起來。


    高澄也不怕兩地空虛,梁人會趁機北上,哪怕淮南隻有州郡兵,難道蕭綱就敢置蕭繹、蕭綸於不顧,出兵北伐不成。


    蕭繹、蕭綸也不敢置蕭綱於不顧,進攻江漢平原,他們手裏的每一分本錢,都是要用來爭皇位的。


    昭德四年(551年),二月二十三日,第一路齊使抵達湘州,受到蕭綸的熱情迎接,齊使轉述了高澄對蕭綸的慰問,同時提議讓齊梁兩國親上加親,嫁北齊宗室之女給蕭綸次子蕭確。


    相較於蕭綸行事荒唐的長子蕭堅,高澄更欣賞文武雙全,有誌氣、工書法的次子蕭確。


    之所以隻是宗室之女,按照齊使的說法是高澄諸女中,年長的那幾個都許了人家,剩餘之人年歲太小,雖說這次嫁的是宗室之女,但高澄會將其收為義女,冠以公主名號下嫁。


    甭管高澄自己娶了蕭綱的女兒,又收義女嫁給蕭綸的兒子,這關係到底亂不亂,至少蕭綸是滿意得很,尤其是北齊陸續撤走前線戰兵更讓他看到了誠意。


    對於高澄想要奪取漢中的想法,蕭綸是一萬個讚同,他也認為北齊應該對漢中享有主權。


    其實蕭綸當然知道高澄打的什麽算盤,但他自覺有長江天險,等自己入了建康,憑借這條大江,齊人也隻能望江興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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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五日,第二路齊使抵達江州,蕭繹倒不在乎高澄的慰問,他反而關心起了自己被擄到洛陽的兒子蕭方智。


    當初在江陵時,蕭方智之母夏氏為高澄所寵愛,回程之時,高澄讓蕭繹贖回了蕭方矩、蕭方略、蕭方規,獨獨把蕭方智帶去了洛陽。


    齊使也沒瞞著,將蕭方智的情況如實告知,原來今年才八歲的蕭方智雖然沒有被高澄收為義子,但作為實際意義上的假子,小高王對他還是多有照料的,如今暫住金陵館,與蕭綱之女溧陽公主蕭妙淽作伴。


    高澄親自作媒,為他與族兄上洛郡王高思宗之女訂下婚約。


    蕭繹聽聞蕭方智的處境後,對待齊使的態度更為親近,此前他收到六哥蕭綸的密信,已經動心,隻是礙於北齊威脅,才遲遲沒有動作。


    如今高澄遣使南下,蕭繹如蕭綸一般,也趁機與北齊在私底下締結盟約,約定互不攻伐,祝願高澄能夠在漢中之戰取得滿意的戰果。


    二月二十九日,第三路齊使抵達建康,齊使奔喪,再一次轉述高澄對蕭綱慰問的同時,也向江南之人宣告,齊主高澄尚溧陽公主,齊梁便為姻親之國,如今江南正值國喪,齊國絕不會趁難興兵,為示誠意,齊國盡去江漢、淮南戰兵。


    高澄之所以做出這番承諾,就是料定了南梁諸子爭位,不是短時間能分出勝負的,就算蕭綸、蕭繹進了建康,他們之間也會打起來,而嶺南的蕭紀更不會幹看著。


    打吧,打成一鍋粥,兄弟鬩牆,到時候就是他高澄應失敗者的邀請,吊民伐罪,渡江南下。


    高澄派遣三路使者,獨獨遺漏了蕭紀,並非僅僅是因為他身處嶺南,不與北齊接壤,而是他覺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或許坐山觀虎鬥的蕭紀最有可能笑到最後,況且蕭紀麾下還有一個陳霸先。


    如今,南梁這場皇位爭奪戰之所以遲遲未發,都在等著高澄發兵漢中,與宇文泰再續前緣,一旦雙方交上手,確認他無暇南顧的時候,便也是江南時隔五十年,再度陷入大規模戰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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