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行至滑台,屯軍城外,西兗州刺史為他設宴,接風洗塵。


    席間歌舞不絕,高澄喝著他自備的酒水,與西兗州各級官員同樂。


    婀娜美妓歡歌曼舞時,鄭全帶著一身傷闖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名侍衛抬著一具白布蒙住的屍體。


    被攪了雅興,高澄皺眉不悅道:


    “鄭全!我命你護送天使,你為何又回來了。”


    “大都督,天使,天使被殺了。”


    鄭全畏懼道。


    此話一出,滿堂驚愕。


    哐當,高澄手中的酒盞滑落,掉在地上,右手還保持著舉盞的姿勢。


    突然,高澄怒喝道:


    “你說謊!自西兗州往兗州,道路安寧,又有兩千兗州兵護衛,元將軍怎麽會死!定是你觸怒了元將軍,這才被趕了回來!來人,替我將此人拉出去斬了!”


    鄭全聞言,慌忙跪地討饒,他解釋道:


    “世子,我等半道被兗州刺史賀拔勝襲殺,天使被賀拔勝麾下弓手射殺!”


    “不!我不信!這不可能!”


    高澄一腳踹翻長案,一桌子的佳肴卻落得滿地狼藉,他拔出腰間佩劍,指著鄭全,憤怒道:


    “賀拔公是父王愛將,助我父王討平爾朱氏,他為高氏立有大功,對魏室的忠誠更是日月可鑒,你休要在我麵前進讒言!說!是不是梁人教你這般言語,來行離間計!”


    說著便要提劍斬了鄭全,幸好有隨他赴宴的斛律光死死拉住。


    “大都督,末將不敢欺瞞,元將軍行至河穀,被賀拔勝伏擊,士卒潰散,我等護著元將軍撤退,不想又有一隊弓手埋伏,元將軍身中兩箭,當場斃命,末將奮勇拚殺,才護著他的遺體衝了出來。”


    說著,鄭全掀開白布,那死不瞑目之人赫然正是天子使臣元順。


    高澄提劍的手劇烈顫抖,他似乎感覺到一陣暈眩,身體後仰,險先癱倒,幸好被斛律光與兗州刺史扶助,才勉強站穩了。


    “快,快讓我見一見元將軍。”


    高澄指著元順的屍體,哽咽道。


    在場官員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絕望。


    兩名侍衛趕緊將屍體抬了過來。


    元順怒目圓睜的模樣看得高澄一陣心慌,他連忙用手蓋住那雙懾人心魄的眼睛,趴在元順身上哭泣道:


    “我與將軍自虎牢相遇,互感心意契合,臨別時,你我約定,待你從兗州回來,再與我抵足夜話,為何今日卻與澄生死兩隔!


    “澄失將軍,世上少一知己,誰又能知道我高子惠心中的悲痛。


    “將軍一走了之,又讓家中妻女有誰再去依靠。


    “將軍呀!元將軍!你睜開眼看看吧!再看一眼與你膠漆相投的高子惠吧!”


    高澄死死捂住元順的眼睛,哭聲淒絕。


    在場的官員們被他的真情所感,無不潸然淚下。


    西兗州刺史安慰道:


    “世子切勿悲傷過度,為今之計,是要查明元將軍的死因。”


    “哪還用再查!”


    高澄抬頭,望著鄭全悲憤道:


    “必然是這廝殺了元將軍,嫁禍賀拔公。


    “元將軍此行傳旨,是為賀拔公晉升爵位,賀拔公怎麽可能害他。


    “這等拙劣的離間計,又怎麽會蒙蔽住我高子惠的眼睛。”


    他捂住元順眼睛的手依舊不願放開。


    鄭全慌忙喊冤道:


    “大都督,此事並非末將所為,隨行侍衛皆可作證,況且元將軍所中箭矢,皆帶有賀拔勝的私兵記號。”


    高澄卻不信,他質疑道:


    “眾侍衛由你統帶,我又如何知道他們是否牽扯其中,若你等互相包庇,我豈不是受了你們的欺瞞,冤枉了賀拔公!


    “箭矢記號而已,若要仿造,何其易也,又如何能夠以此歸罪賀拔公。”


    鄭全急道:


    “大都督為了賀拔勝,不願相信我等親隨,何不搜尋是否有兗州將士逃回,是真是假一問便知。”


    斛律光聞言頷首,他勸說道:


    “大都督莫要因為悲傷過度,失了計較,不如照鄭全所言,查明白真相,元將軍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西兗州刺史也附和道:


    “還請世子愛惜身體,我立即安排人手,總能找到一些逃回來的潰卒。”


    “也罷,就交給你們了。”


    高澄受此打擊,似乎心力憔悴,他癱坐在元順的遺體旁,神情有幾分呆滯,似乎在回憶與元順相識的場景。


    西兗州刺史趕緊派遣一批心腹打馬飛奔,往兗州方向搜尋,沒多久,居然真的找到一股數十人的潰兵。


    問明白具體情況,與鄭全所言大體不差,隻是士卒潰散時便與元順走失了,不知道後續情況。


    但有一點可以證實,確實是賀拔勝領軍截殺眾人。


    搜尋之人立即帶了他們回城。


    人證物證俱在,高澄卻還是不能接受賀拔勝反叛的事實,他強辯道:


    “賀拔公他、他、他沒有殺害元將軍的理由呀!”


    這時候就連西兗州刺史也看不下去了,鐵證如山,高澄怎麽可以因賀拔勝是高氏大將而徇私。


    他懇切地說道:


    “世子又怎知賀拔勝與元將軍沒有舊怨,截殺天使,形同謀逆,還請世子放下私情,討平叛逆!”


    與宴的眾多官吏盡皆跪地請求高澄發兵討平叛逆。


    高澄長歎一聲:


    “若與賀拔公交兵,父王定然斥責於我。”


    正當眾人還要再勸時,高澄卻收回了蓋住元順雙眼的手,他起身緊握雙拳,正義凜然道:


    “可若是不為元將軍報仇,我高子惠無顏麵再見天子,無顏麵去見元將軍的妻女,更無顏麵麵對天下芸芸眾生!斛律明月!”


    “末將在!”


    “你立即去往城外大營,傳我軍令,全軍整備,待我一聲令下,即刻出發!”


    “末將領命!”


    斛律光應下之後,快步前往大營傳令。


    高澄又喊道:


    “鄭全!”


    “末將在!”


    “我命你即刻為元將軍尋一副棺槨,大軍扶棺出征,讓元將軍看著我為他複仇!”


    鄭全領命之後趕緊在城中尋了一副棺材,為元順收斂屍體。


    高澄見處理完一切,向眾人告辭道:


    “軍情緊急,澄不能多做耽擱,還請諸位替我將今日之事轉告陛下。”


    西兗州刺史為首的官員們紛紛應下。


    鄭全找來一輛驢車,為元順拉棺,與高澄一同往城外大營而去。


    高澄走後,西兗州刺史命信使駕快馬往洛陽報信。


    酒宴重開,美妓環繞。


    又是一片歡聲笑語的時候,有兩個人低聲議論起來:


    “元將軍能得世子這樣一位知己,縱使身死,也不必擔憂家事,足可含笑九泉,了無牽掛。”


    “是呀,人生最是知己難得。”


    “唉!我從未聽聞世子與賀拔勝有舊,今日卻幾次三番維護,賀拔勝受到如此恩遇,仍行叛逆之事,與禽獸又有何異!”


    “此人數次背主,人麵獸心之徒,莫再提他,免得髒了你我耳朵,來!喝酒!”


    “喝酒!喝酒!”


    眾所周知,高澄是個勤儉持家的性子,掏錢給元順置辦一副棺材,已經是盡他所能,再弄什麽全軍縞素,他就不樂意了。


    也不是摳門,隻是擔心有部眾找不齊那麽多白布,擔心責罰,於是把他的腦袋砍了,投江東去。


    回到軍營,沒什麽好說的,自己與元順之間足以托付妻女的兄弟情誼,旁人很難理解,高澄也不指望他們能夠理解。


    一聲令下,兩萬五千京畿兵扶棺出征,高澄騎著黑馬,回身看了一眼驢車上的棺材,心道:


    ‘元兄弟,今日我讓兩萬多人為你扶棺,排場盛大,你也應該瞑目了,還請莫要戀棧塵世,早投六道輪回才是正途。’


    元順的盛大排場也隻維持了一天的時間。


    正值六月底夏天的尾巴,天氣炎熱,屍體送往滑台時已然有了味道,如今大軍才走一日,棺材中就發出陣陣腐臭,氣味難聞。


    高澄隻好委屈他的兄弟元順,命人購置鹹魚,堆滿了棺材周邊,甚至連棺材裏都塞了十幾條,用於掩蓋臭味,可氣味反而更加濃烈。


    實在受不了,命幾名民夫輪流牽引驢車,走在隊伍最後,還要與眾人隔開一段距離。


    高澄沿途多布哨騎,絕不給賀拔勝有伏兵的機會。


    但他不知道的是賀拔勝此時已經焦頭爛額。


    當初他領兵設伏截殺元順,便是向將士們訴說自己所受的委屈,以示自己是被逼謀反。


    然而那名騎將撿來的詔書卻能夠將謊言撕碎。


    騎將是自己心腹,賀拔勝沒有滅口,隻是將他暫時監禁起來,但不知道為何,這份詔書的內容還是被傳揚開了。


    又有傳言說之前定陶城裏的流傳的諸如賀拔嶽自立,賀拔允身死等等都是梁人細作在行離間之事。


    賀拔勝的部眾軍心立即渙散,天子為賀拔勝升爵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你賀拔勝被細作欺騙,失了心智要截殺天使,何苦再拉上他們。


    高家的軍餉他們也才領一年,不止免除他們的賦稅,將來征戰還有戰利品分配,好日子眼看要來了,卻被賀拔勝拖上了賊船。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賀拔勝無論如何也明白這是一個專門針對他的陷阱,從離開晉陽,不,甚至還在晉陽之時就已經被算計著要將他除去。


    能做出這麽大手筆的除了高歡還能是誰!


    定陶城裏的流言一如廣阿舊事,而策反自己的幕僚,為自己出餿主意,又何嚐不是劉貴為爾朱兆獻上的計策。


    心中的怒火似乎要將賀拔勝燃燒,他狠狠錘在長案上,咬牙恨聲道:


    “賀六渾!我賀拔破胡必殺你!”


    賀拔勝不敢再聽從那名幕僚的建議襲擊青齊,一個叛徒出的計謀,誰知道會不會暗藏了什麽陷阱。


    正猶豫不決的時候,賀拔勝得到稟報,高澄領軍抵達定陶城外二十裏處安營紮寨。


    “孺子領軍,不過是仰仗其父而已,你速速傳令,全軍集合,且看我如何破之。”


    賀拔勝召集部將後,自信十足地說道。


    但他的內心並沒有這麽樂觀,無論高澄軍略如何,高歡為兒子搭配的班底著實豪華。


    漢將高敖曹武勇不輸與他。


    慕容紹宗更是熟稔兵法,不過賀拔勝並不知道慕容紹宗駐守虎牢,並未隨行。


    堯雄獻策襲擊白苟堆迫使陳慶之無功而返,更是聲名大震,不能等閑視之。


    至於其他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小將不值一提。


    真正讓賀拔勝警惕的隻有高敖曹、慕容紹宗、堯雄三人。


    高澄?


    在襄陽唯一值得稱道的就隻是龜縮在大營,不與梁軍交戰。


    至於潰敗之際力挽狂瀾,賀拔勝更是不以為意,禮送出境都能惹出禍事,可見他根本沒有統兵的才能。


    曾經驅使如臂指的部曲,今天卻懈怠了,花了許久才集結完畢。


    發生變故的原因,賀拔勝認為自己很清楚,就是天子詔令所致,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對部曲的掌控力。


    賀拔勝計劃今夜領輕騎探營,看看能否有可乘之機。


    正謀劃時,他又一次接到親信通稟,有人在城外蠱惑人心。


    軍心本就不穩,賀拔勝哪還待得住,他迅速登上城樓觀望。


    城外的騎卒已經宣講了一大半,嘴上還在口若懸河地呐喊道:


    “世子仁慈,念及你等受賀拔勝的哄騙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願多造殺孽,此行隻為誅殺賀拔勝一人,餘者棄械投降,概不問罪。


    “直至明天日落前,反戈者可繼續留在軍中效力,立功者除賞賜外,可升為中兵,負隅反抗者,必將……啊!”


    一聲痛呼,宣講騎卒捂著胳膊打馬而逃。


    原來是賀拔勝聽得火冒三丈,當即彎弓射去一箭。


    所幸那騎卒遠遠就注意到了城牆上被眾人簇擁的賀拔勝,見他張弓搭箭趕緊避讓身子,不然這一箭可就直奔心窩而去。


    賀拔勝收起弓失,對周圍部將說道:


    “這又是賀六渾的奸計,其人奸詐狡猾最不能信!”


    眾將紛紛稱是。


    遠在晉陽的高歡並不知道自己給高澄背了黑鍋,被賀拔勝恨入骨髓。


    即使知道也不會在意,此時的他正樂得合不攏嘴,六月份兩名小妾王氏與穆氏先後產子。


    他為第三子取名為高浚,第四子取名為高淹。


    ......


    《齊書·本紀·卷二》:魏宗室順,與帝友善,太昌二年六月,魏帝詔順為使,遇害於兗州,帝得其遺骸,痛心泣血,乃扶棺槨戰於兗州。


    ------題外話------


    半夜起來有了靈感,碼了一章,我先睡會,第二章在晚上。


    感謝書友或許隻是懷念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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