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昨夜就已經被告知將會作為扶靈八人之一,可彭樂直到回了府,激動的心情才稍稍平複。


    他是知道高歡對自己看法的,兩人很早就打上了交道,永安元年(528年)羊侃叛亂,作為爾朱榮兒女親家於暉所部都督的彭樂,隨從前往征討,與高歡並肩作戰,結下友誼。


    但是在第二年正月,彭樂背棄爾朱氏,率兩千騎叛投占據幽州的葛榮餘部韓樓,封北平王,當然,隻是一個草頭王。


    爾朱榮命如今高澄麾下大將侯淵領千騎攻韓樓,彭樂又叛韓樓,降於侯淵,因此,彭樂在洛陽眾將之中趾高氣昂,唯獨見了侯淵卻要矮了一頭。


    沒辦法,早些年的黑曆史人盡皆知,彭樂雖是汨陽郡公,可人家侯淵也是堂堂漁陽郡公,地位上也不虛他彭樂。


    韓樓敗亡以後,資深臥底劉貴應高歡所托,將彭樂調至其麾下,隨高歡鎮晉州,也算是老資曆了。


    這一時空,彭樂並沒有機會再去收受宇文泰一束金帶的賄賂,將其放跑,氣得高歡抓著他的腦袋往地上砸,抽出刀,三舉三落,恨不得一刀斬下,砍了這廝的腦袋。


    卻也因叛降不定的往事,讓高歡對他既用且防。


    之所以用他,隻因為在麾下諸將之中,論驍勇,唯有彭樂能與高敖曹一較高低。


    至於史書中所載,高歡為了測試諸子的膽量,讓彭樂帶人與高家兄弟鬥,高澄等諸子害怕、畏服,隻有次子高洋敢領著侍衛與之交戰,三兩下把彭樂生擒,當然,這也就當個笑話聽聽罷了。


    高澄害怕刺客,那是因為刺客真要殺他,也真敢殺他,他年長高洋五歲,高洋若生長到能輕易生擒彭樂的年紀,高澄也早在鄴城主政多年。


    叔父高琛前腳才因偷了高歡側室被活活打死,沒幾個月的時間,後腳就有膽子十四歲開大車的人,還能怕了你彭樂這個高家大將。


    曆史從來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史書一邊說高洋裝傻扮蠢,鼻涕流進嘴裏都不知道擦,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高澄對他的猜疑,一邊又安排這一出劇情來給高洋增光添彩,可這結合起來看,總讓人覺得被蒙騙過去的高澄大概是個智障。


    侯景曾說彭樂與高敖曹皆如豕突,即像野豬一樣奔突竄擾,其中不乏輕視之意,高情商的說法是,智謀稍遜其勇,低情商的說法便是這兩家夥沒什麽腦子。


    但彭樂還是有點眼光的,當初跟隨杜洛周起義,與高歡一般,看出了杜洛周成不了事,立即棄了他,轉投爾朱榮。


    而他初見斛律光時,也曾與高敖曹說‘斛律家小兒,不可三度將行,後奪人名。’即若是給斛律光機會,他的名聲一定會超越二人。


    當然,也不是沒有判斷失誤的時候,當初眼見南梁北伐、又有邢杲青州舉義,河北葛榮餘部死灰複燃,關隴義軍百折不撓,彭樂以為國勢傾頹,便去投了韓樓,這一決定差點讓他把腸子都給悔青了。


    再回到彭樂放走宇文泰,宇文泰一句‘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邪?’立刻將他點醒,彭樂更不敢拿這份功勞,畢竟功大難賞,又受主猜疑,往往沒什麽好結果。


    沒想到啊,如今他彭樂飄零半生,終遇賢主,齊王對自己那可真是沒得說,連給高王扶靈的差事都給他安排上了。


    亂世之中,上位者與下屬之間往往相互缺乏安全感,主君擔心將領叛亂,將領也擔心兔死狗烹。


    這便需要上位者的施恩與下屬的表忠,是否出自真心實已,這並不重要,大體都會遵循一個原則:既然演了,就要演到底、演到死。


    除非對方犯下大錯,或者真有反叛的舉動,否則你一個上位者,對麾下將領兩麵三刀,表麵示好拉攏,背後捅人刀子,這種事情幹出來,今後誰還敢接受你的惠恩,為你賣命。


    彭樂出生入死這麽多年,用命拚來的富貴,又哪會棄之不顧,想著去謀亂,現今天下局勢已然明了,除非齊王暴斃,否則叛亂哪有成功的可能。


    高澄讓彭樂扶靈,就是在告訴世人,彭樂是我父親高歡生前最親近、最信任的下屬之一。


    哪怕明知道高澄是在演,但彭樂有了這層身份,作為人子,便不可能在他無罪的情況下,去對付這位高氏功勳元老。


    畢竟你剛才還在說彭樂是你高家最親近的將領之一,後腳便要主動弄死他,以後說話,誰還敢信。


    一個君主,在下屬麵前失去了信譽,尤其身處亂世,更無疑是滅頂之災,離敗亡也就不遠了。


    任誰是彭樂,受高歡猜疑,又受高澄維護,兩相對比,自然也會如陳元康一般,心中隻有一顆太陽,當然,這大魏的天空,也就隻剩了齊王這一顆太陽。


    在拉攏人這方麵,高歡與高澄根本就沒有可比性,虧小高澄臨死前還跟大高歡敦敦教誨,要他小心彭樂,結果新高王反手利用老高王的喪事,輕易讓彭樂歸心。


    其中既有彭樂能認清天下大勢,也是高澄手段高明,或者說不擇手段,畢竟古人崇尚孝道,很少有人拿父親喪事來做文章。


    高澄將橄欖枝拋了過來,彭樂自然要穩穩接住。


    當天晚上,彭樂便夜訪齊王府,高澄在會客廂房中接見了他。


    “彭將軍深夜來訪,是有何事?”


    彭樂深深一禮,哽咽道:


    “末將早年與先王相識,卻有眼不識英雄,世道喪亂,末將混跡其中,不知前路,方有數次易主,聲名狼藉。


    “得先王不計舊事,使劉公相召,方才有今日富貴,先王驟然薨逝,末將彷徨不安,憂懼往日劣跡使大王生厭,食不下咽,暗生隱退之心。


    “然大王得先王遺風,寬容為懷,待末將可謂恩寵之極,末將平生再無他願,唯願大王千萬歲,末將與子孫世代,亦將盡心侍奉。”


    高澄對此深受感動,雖然上一個說‘唯願大王千萬歲,我將盡心侍奉。’是漳水岸邊,賀六渾對爾朱兆說的。


    但考慮到彭樂沒什麽文化,能憋出這幾句半文半白的話來,著實也不容易,難免會有借鑒他人言語,便也沒有介懷於心。


    高澄親切地握住了彭樂的手,讓他與自己同榻而坐,感慨道:


    “父王薨逝,孤亦惶恐不安,唯恐不孚眾望,是彭將軍抽刀喝問,才讓孤知曉眾將心意,毅然接下了這份基業,如今北方新定,大魏重歸一統,但還請彭將軍莫要鬆懈,他日揮兵南下,還需彭將軍為孤前驅。”


    才落座的彭樂當即起身道:


    “大王旌旗所指,末將一往無前,必入建康,為大王生擒了蕭衍老兒!”


    高澄聞言大笑道


    “彭將軍,好誌氣!得將軍之忠勇,孤如魚得水,又何愁天下不定。”


    當夜高澄留宿彭樂,兩人抵足而眠,關係更為親善。


    這夜之後,彭樂常與人提起,自己能為高歡扶靈,是得齊王看重,方有此榮,這般恩情,縱使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若生二心,豈不與禽獸無異。


    當然,這番話主要是說給高澄聽的,自會有人代為轉述。


    主臣之間,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深化彼此間的感情。


    比如彭樂之所以夜訪高澄,向他表明心意,其實就是對高澄選他扶靈的回應,畢竟彭樂不跑這一趟,高澄等於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你沒有回應,我又怎麽知道你對我的示好,是感恩戴德的態度,還是不屑一顧。


    高澄當然要用彭樂,原時空中,東西兩魏大戰,哪怕有放走宇文泰的過失,但彭樂都是東魏陣營中表現最出色、最亮眼的將領,僅邙山大戰,便在決戰之前,獨領數千精騎衝入西魏大營,俘虜五名郡王,以及督將僚左四十八人。


    高歡遺訓,高澄自然不會忘記,但他也有自信能夠收服彭樂。


    曆史上關於彭樂之死,隻有簡短一句話記載:二年,謀反,為前行襄州事劉章等告,伏誅。


    有意思的是,高歡去世他不反,侯景叛亂他不反,高澄遇刺他不反,偏偏高洋登上皇位第二年,彭樂被人告發謀反,甚至都沒鬧出一點動靜,簡簡單單伏誅兩字,便給書寫了結局。


    無論真假,那都是另一時空的故事了,高澄自認自己精通禦下之術,區區彭樂,翻不出他的掌心。


    在高歡下葬以後,一名俘虜也被送來了洛陽,正是徐州之戰被段韶生擒的梁將羊鴉仁。


    對於南梁將校及子弟,高澄一貫原則是願意交換贖金,但其中不包括有真本事的人,比如羊鴉仁。


    羊鴉仁被帶至中書省,高澄問道:


    “羊公被俘數月,孤忙於治喪,不曾召見,倒也容你好生思量些時日,如今可有所得?願降否?”


    羊鴉仁頷下有長出了短須,不複當初被段韶追殺時割須棄甲的狼狽模樣,他挺直了腰杆,昂首道:


    “我本庸人,幸得陛下提攜,受朝廷恩寵,沙場兵敗,有負陛下厚望,自當以氣節報答重恩,但求速死,勿再言降。”


    高澄聞言感慨道:


    “羊公本是北人,身處江南受人排擠,何不就此回歸,梁使將至,孤願與其協商,將羊公家卷接來洛陽。”


    按照高澄過往習慣,一次勸降不成,早就脫出去砍了,但這一次卻給了羊鴉仁第二次機會。


    羊鴉仁卻不領情,他喝罵道:


    “漢胡不兩立,汝鮮卑小兒,安能得我漢家大丈夫侍奉!”


    吐沫星子都要噴到高澄臉上了,高澄暗自歎息,這話一出,便也留不得羊鴉仁了,倒不是對方罵他鮮卑小兒,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去勸他回心轉意,自己麾下那群鮮卑化的將領們也會心生不滿。


    隻聽高澄澹澹道:


    “羊公是泰山郡人,便回去瞧一瞧鄉裏,看看孤這個鮮卑小兒是如何對待治下之名,看完也無需再回洛陽,你要做偽梁忠臣,便在泰山郡麵南而死罷。”


    說罷著人將詫異的羊鴉仁帶走,在其臨出門前,高澄又補了一句:


    “孤姓高,名澄,字子惠,出自渤海高氏,是漢人。”


    羊鴉仁駐足,嘴角流露出一絲輕蔑笑意:


    “自以為攀附了渤海高氏,便也是漢人了?”


    終究還是被侍衛推攘出府衙,與將其押來的士卒交接:


    “大王有令,將羊鴉仁押往泰山郡,麵南而死。”


    羊鴉仁當天出的洛陽城,向東去了,齊王高澄坐在中書省的廂房中,好生整理了自己的漢人衣冠,自語道:


    “孤當然是漢人了。”


    羊鴉仁剛被送走,又有一員大將前來拜會,他一見高澄,便拜請道:


    “末將懇請大王賜以高姓!”


    在古代,祖先崇拜具有普遍現象,而這人卻背棄祖宗,求賜高姓,自然有他的苦衷。


    此人名叫元景安,是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五世孫,正兒八經的元魏宗室,高歡平定洛陽時,受婁昭舉薦,被任為都督,行伍數年,多有戰功,也算是除齊王的舔狗元孝友以外,在高氏麾下混得最好的元家人。


    如今作為京畿軍眾多將領中的一員,元景安眼見北方已定,高氏得此大功,隨時可行篡國之事,又有南朝舊事為鑒,時常因自己身為元魏宗室而忐忑不安,唯恐高氏篡國後遭了毒手,這才有了向高澄請求轉為高姓這一舉動。


    高澄將元景安扶起,安撫道:


    “賜以高姓並非難事,然將軍聲名赫赫,世人皆知來曆,也隻自欺欺人。


    “孤有意使天子效彷山陽公故事,連天子尚且能容,何況他人,孤著實無意徒增殺戮。


    “將軍若是堅持,孤願以高姓相賜,然將軍若是信得過孤,無需更名改姓,隻需以赤誠之心侍奉,不止無性命之虞,更有富貴傳家。”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元景安也就不再堅持往渤海高氏上蹭,他向高澄再三拜謝,才躬身告退。


    渤海高氏著實是個大染缸,誰都能跳進裏邊洗一洗,你說是吧,徐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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