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蒙蒙,雪色飄。


    北幽城前,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女孩們底下的頭顱。


    她們幹瘦。


    她們堅毅。


    從屍山血海,百死一生的困境裏走出的人,骨頭不會軟。


    沈寧的眼眸多了一抹濕意。


    她仿佛看見,陰陽兩隔的戰友和故人們,在忘川彼岸,在奈何橋邊,在熱淚盈眶。


    麒麟三十九軍,又回來了!


    以涅槃之勢,以浴火之決!


    沈寧的咽喉泛酸又脹痛。


    她張了張嘴,竟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久,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諸位,請起——”


    “將軍若不允我們留下,我們便長跪不起。”


    為首的祝霄白,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她仰起頭,固執地看著沈寧說:


    “我們身上的濁氣縱被洗滌,但我們經曆的灰暗過往和苦難並不會因此改變,且深深地烙印在吾等身上。我們是吃著人血骨肉活下來的,我們難以回歸到平淡的生活,正如我們忘不掉北幽之慘烈,忘不掉行軍戰士們被萬箭穿心,被叛軍的鋼刀斷成殘軀的身體。我們,總想做點什麽。”


    叫做卿銀環地哽聲說:“沈將軍,我們之中,並非所有人都是父母雙全,大多都是孑然一身的無根浮萍,是生是死都無人在乎,我被綁走了一年之久,但我敢肯定,大燕境內的各地州縣,都無人為我卿銀環報案。”


    越來越多的人出聲。


    “懇求將軍,留下我們。”


    “將軍在北幽密室內的話,我們亦是聽了個清楚明白,也想在日後做一回頂天立地橫刀立馬的女子。”


    “行軍戰士視死如歸,竭力保護我們,我們亦想守住將軍,守住……大燕河山!”


    都是年紀很小的姑娘。


    卻在乍然之間,有了如大江之水般的雄心抱負。


    堅毅而又果敢。


    一時的衝動,將會是一生的堅守。


    沈寧抿唇不語。


    這條路,很苦。


    孩子們已經夠苦了。


    而且以這些孩子的條件,難以從軍。


    若是上報兵部,多數會被拒不說,還有可能被人重新盯上。


    除非……


    在隱秘安全之地,私下教這些孩子。???.23sk.


    但普天之下,哪有這等地方。


    沈大宗師的聲音,響在了耳邊:“上京城南外,惠雲山下,有一處密室,是能容納數千人的演武場。”


    沈寧詫然。


    男人又說:“惠雲山附近的房屋,都是我的。”


    不愧是大宗師。


    當真是有錢。


    沈寧感慨之時,卻也喜上眉梢。


    她不帶猶豫地朝著城前的女孩們出聲:“諸位有此決心,沈寧不敢辜負,必當一助!”


    女孩們喜極而泣,互相擁抱,可憐鐵蛋無人抱,左看看右瞅瞅那是個窘迫,隨即故作輕鬆地抓了抓頭發。


    祝霄白走到鐵蛋麵前,張開了手,眼睛還是紅的,語氣無比冷淡地道:“你雖是男兒身,但我不嫌棄你,抱吧。”


    鐵蛋欣喜若狂,陡然一個原地起跳,蹦到了祝霄白的身上,四肢並用如八爪魚般死死地纏抱住了祝霄白。


    卻也因用力過猛,把祝霄白撲倒在了積雪之上。


    祝霄白眉頭一皺,瘦削的臉上流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沈寧攏著殷紅厚實的大氅站在城樓之上,福至心靈,低低地笑著。


    有那麽一刹,恍如隔世般。


    大雪的盡頭,似乎看到了小胖子、宋校尉這些人笑著的告別。


    她臉上的笑更深了,眼睛也紅了。


    “沈大宗師。”


    “嗯,我在。”


    “勞煩你,帶我們回京過年。”


    沈大宗師怔了會兒,旋即失笑,掩去了眼底的寵溺之色,含笑道:“好。”


    末了,他問:“你不怕我是壞人?”


    他把惠雲山演武場密室說出來時,沈寧是毫不猶豫的答應了那些孩子。


    “若你是壞人,天下之大,還有幾個是好人?”沈寧直視他的眼睛。


    “在你眼裏,我是好人?”


    “嗯,人傻錢多,揮霍無度,財大氣粗的好人。”


    沈大宗師摸了摸鼻子,耳根子都是通紅的,雖說這些詞有些別扭,但他聽得心裏高興。


    之後,便是暗部的人遭殃了。


    他們也不知主子大宗師是瘋了什麽瘋,非要每個暗部成員,立誓當個好人。


    還在暗部寫下了七條什麽的好人規則,要數倍於心,才算好人。


    不僅如此,沈尊還會時不時的來抽查,背不出來的人,就得扣錢。


    後麵的日子裏,暗部成員叫苦連天,哀聲猶如鬼哭狼嚎。


    主子想扣錢就直說,還搞什麽《好人七律》。


    他們看起來與劊子手無異,咋個像好人嘛?


    追風蹲坐在高樓,雙手托腮,眺望遠方,惆悵了很久。


    路過的東方寒問:“小兄弟,怎麽了?”


    “沒背出《好人七律》,被扣錢了。”


    東方寒:“……”此事他略有耳聞,連他這個外人都覺得喪心病狂,可見沈大宗師有多麽的魔鬼。


    追風哀嚎:“攢的積蓄都沒了,還怎麽娶媳婦?”


    東方寒笑了笑。


    富可敵國的他,不懂追風的煩惱。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北幽城內,漸漸有了鮮活之氣。


    直到東境軍、暗部、行軍,都準備回京了。


    東境軍和暗部都留了人鎮守北幽,完善戰後事宜。


    暗部又派出了一支隊伍,帶著女孩們繞路回上京,居住於惠雲山。


    沈寧與女孩們分別之時,說過“如若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成長後,可以成為新三十九軍。”


    “吾等,得此殊榮是大幸,必當竭盡全力死而後已,定不辱將軍之命!”


    “……”


    思及此,馬車內的沈寧唇角輕勾,眉眼映著微光是秋日海棠般的溫柔。


    海棠花,亦是百花之中她唯一的喜愛。


    “將軍。”馬車停下,簾外響起了沈大宗師的聲音。


    “怎麽了?”沈寧皺眉,掀開簾子先是警惕地掃視了眼四周,便問:“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沈大宗師被她這警覺的模樣驚得有些許地沉默了。


    逐電解釋道:“尊上的馬車漏風,可否搭一下將軍的馬車?”


    “當然可以。”


    沈寧說罷,眉頭一擰,有些狐疑地瞅著沈雲看。


    馬車漏風?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逐電再次解釋:“沈將軍,是這樣的,追風最近被克扣了不少錢,心中不爽,便戳破了大宗師此行的馬車。”


    若是追風所為,那麽,再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好似都說得通了。


    “二位請坐。”沈寧連忙道。


    朝陽王東方寒和沈大宗師此次都幫了多少忙。


    她理應心存感激。


    “咳——”


    沈大宗師端端正正地坐著,忽而以拳抵唇,咳嗽了好幾次。


    過了會兒,又繼續咳,看起來很是虛弱。


    沈寧不由側目,“大宗師應當身強力壯,莫不是受了風寒?”


    除非既定的因素,否則的話,風寒是入侵不了大宗師強悍的身軀。


    但麵前的這位大宗師,屬實虛弱,咳嗽不止,確實是感染風寒之象。


    “咳咳咳咳咳。”沈大宗師幾次想要說話,卻是咳的有氣無力。


    逐電眼睛泛紅。


    他說:“將軍莫要見笑,我家尊上,他雖是大宗師,但因自幼生了一場病,向來是體弱,每隔一個月,就需要運氣調轉,否則的話會有生命危險。”


    “將軍此行北幽之初,正是尊上調養體弱之日。”


    “怎的還沒調養,尊上便察覺到了北幽的不對勁,召集暗部前來。”


    “他的體弱症狀便就又起來了。”


    “這也就罷了。”


    “魏老先生用七絕保命丹為將軍續命的時候,為了給將軍洗精伐髓,過度使用了許多的內力。因而身體更差了,還請將軍多多擔待。”


    “……”


    逐電一口氣把話說完,都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了,還在心底裏誇讚了下自己的口才,遠非追風那狗腦子可比。


    沈大宗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逐電,不可再說,豈可擾了將軍清淨?”


    “屬下知錯!”


    逐電拱手低頭。


    “還不下去領罰。”


    “不必領罰。”沈寧說道:“逐電也是擔心你。”


    “將軍,暗部有暗部的規矩,屬下這就去領罰。”


    說罷,逐電一掀簾子就逃也似的走了。


    輕微顛簸的馬車內隻剩下沈寧和沈大宗師二人。


    沈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話到嘴邊,隻說:“沈大宗師怎麽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無妨,我沒事。”男人啞聲說:“別聽逐電胡說……咳……咳咳咳……”


    沈寧伸出手,撫摸了下男人的頭。


    還好,沒在發熱。


    但比發熱更可怕的是,一股徹骨的冰涼,激到了她的手掌。


    她微微睜大了眸子,“還說沒事,這豈是沒事?沈大宗師,……”


    話說到一半,就見男人暈厥過去,頎長的身子,倒在了她的身上。


    倒下之前,男人輕嗅到了她脖頸間極淡的清香,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隻可惜他的身體撐不住了。


    他強撐的極限就是從自己的馬車,帶著逐電來到沈寧的馬車,順帶搞了一波沈寧的惻隱之心。


    “沈雲!沈雲!”沈寧緊抱著男人,大喊了幾聲,見沈雲毫無回應,身體越來越冷,便要喊道:“停……”


    她想讓前行的兵馬停下來,先為沈雲療傷,男人冰冷的長指,卻是抵在了沈寧的唇前,堵住了沈寧接下來所有的話。


    “將軍,是沈某失禮了。”


    “沈雲?”


    “別喊,別停,讓我靜靜就好。”


    “你的身子很冷。”沈寧急道。


    沈大宗師的眼睫凝結了冰霜,似乎才想到自己的身上的寒氣非比尋常。


    “抱歉——”


    男人用盡力氣,想要挪開些距離。


    沈寧卻是將他拽來,躺靠在自己的腿上,並把馬車內的毯子蓋在了男人的身上。


    她的一雙手,指腹裹著溫熱的內力,輕輕地按揉著男子的太陽穴。


    男人僅剩的理智裏,卻是在做沈寧萬萬想不到的天人之爭。


    作為北淵王的他,“犯病”的時候,沈寧照顧著他。


    如今,沈寧也是一樣的照顧。


    他無力地開口:“將軍。”


    “嗯?”


    “本尊與北淵王掉進水裏,你救誰?”


    “?????”


    沈寧驀地怔住,一臉的呆滯,腦子裏的亂麻簡直是打了死結,不用個十年八年仿佛都捋不順吧。


    “救誰?”男人更虛弱了,語氣裏多了一絲哀怨。


    好似在鬱悶般。


    “可以兩個都救嗎?”


    “不要。”


    “那救你吧。”


    “……”


    男人的身軀快被蔓延的霜毒給凍裂,偏生心底裏的火又燒得旺盛。


    鬱悶。


    相當的鬱悶。


    這般說來,於沈寧而言,北淵王燕雲澈,便是不值一提了?


    沈寧似是察覺到了男人的不高興,便改了改措辭,“那我救北淵王吧。”


    “………………”


    男人好似,更有情緒了。


    沈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是個無解之題。


    “哦。”


    男人極其地不悅。


    這般講來,沈寧便是不在乎沈雲了。


    “啪”的一下。


    女子的小手掌,忽的在男人的額頭輕輕一打,“好好休息養身,別想有的沒的。”


    “哦。”


    “…………”


    沈寧隻覺得,自己像是在養兒子般的無語。


    男人垂著濃密漆黑的眼睫,昏昏沉沉的感受著沈寧給他的按揉。


    雖然舒適安心,但也不爽至極,隻因沈寧不肯救掉進水裏的她。


    就連睡夢中,男人的眉頭都是緊鎖的。


    沈寧將自己身上的大氅取下,蓋在了男人的身上。


    又催動著更猛烈的內力,灌入給了沈大宗師。


    她半垂著眸子,遮去眼底的幽邃,唇角勾起了春暉清露般的笑。


    她忘了說。


    她在鬼門關徘徊的那個晚上,沈大宗師的碎碎念,她都聽到了。


    滿月時的先皇訂婚。


    三春山的過往。


    北淵燕王是他。


    沈大宗師也是他。


    沈寧並非草木,熟知一切後應當清楚那份炙熱的感情。


    但她在短時間內無心情愛,她隻想帶著行軍的屍首們回京,隻想找出屠城的背後主使,將其斬首,以惡人之血,暖三十九軍的黃泉之路!


    沈寧的眼底裏,一片凜冽剛毅的堅決


    迸發出了強盛的戰意和刻骨之深的恨!


    但為男人按揉的雙手,動作細微,卻是別樣的溫柔。


    ……


    上京城,金鑾殿,東境軍六百裏加急送來北幽叛軍屠城的慘烈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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