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麽?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禦史台與諫官一起拚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隻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裏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裏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麽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麽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誌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隻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歎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範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麵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裏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裏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裏,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麵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麽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麽?”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禦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禦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裏暗裏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裏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麽?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隻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麽。”


    “那麽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禦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範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隻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麽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麵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後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於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麵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禦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麽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麵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禦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麵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複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麽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麽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隻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裏啪啦批了臣的麵頰數十下,說:‘這裏麵裝的可是連宮裏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這個肥婆子,越來越可惡了。”


    “可不是麽!”張承照聲淚俱下,“臣受點委屈倒沒什麽,隻是看他們如此蔑視公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今日敢打臣,明日還不知會對公主怎樣呢……”


    公主受他一激,當即拍案而起,正欲說什麽,我止住她,道:“公主,暫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話。”


    她一愣:“什麽?”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轉首對張承照道:“他們雖蠻橫,但你也未必無一點錯罷?必是你看他們隻是小黃門,用嗬斥的語氣命他們讓道,才激起他們不滿的。”


    張承照有一抹轉瞬即逝的羞赧,然後還想狡辯,我揚手示意他閉嘴,道:“我請求苗娘子調你過來,可不是想讓你為公主惹是生非。後宮與別處不同,一點小事,都可能鬧得無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斂,妄圖借公主聲勢四處招搖,不如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罷。”


    這是我首次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勢深呼吸,然後笑對張承照道:“爹爹讓我生氣的時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現在我想通了,不生氣了。”


    張承照頗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轉顧我,忽然又說:“其實,我是想起當年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這口氣。大家都是辛苦為公主做事,憑什麽要被她們打來罵去往死裏整呀!”


    公主聽了這話,眼睛又睜大了:“你說什麽?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過懷吉?”


    張承照立即響亮地說是,我想製止他,但公主卻轉而命我住嘴,令張承照說下去,於是他不顧我阻攔,把當年琉璃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公主。


    公主聽後很安靜,沒有明顯的怒氣,垂下眼簾思索片刻,忽然追問張承照今日之事:“賈婆婆說你碰倒的箱子裏裝的是宮裏也沒有的寶貝,你可知道是什麽?”


    張承照回答說:“後來她打開查看過,是一個醬紅釉色的大花瓶。”


    “醬紅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紅瓷器?聽說定窯瓷器紅色的極少,燒製不易,顏色深淺極難把握,所以很貴重。爹爹不欲宮中用物過奢,已下令不許定州進貢紅瓷器。張娘子這花瓶又是從何而來?”


    張承照道:“瞧那架勢應是從宮外運來的……也許是她那從伯父張堯佐尋來討好她的罷。”


    公主不語,眼眸悠悠轉動著打量四周,須臾,笑著吩咐張承照:“你去後苑給我摘一束梨花,然後再找個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張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對。”公主道:“花瓶越難看越好……最好有破損的缺口,如果沒有,你就砸一個出來。”


    張承照迅速摘來梨花,但尋那符合公主條件的花瓶倒頗費工時。最後終於跑出去,在一個廚娘的房間裏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歡歡喜喜地插上梨花獻給公主。


    公主把這花瓶擺在閣內最顯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進來時就發現了。


    “這梨花開得倒好,隻是瓶子不配。”今上說,“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個色調,花兒雪白,越發顯得瓶子髒,且又有缺口,甚是礙眼。快去換一個罷。”


    “女兒哪有可換的花瓶!”公主沒好氣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紅瓷花瓶卻不給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裏有定州紅瓷花瓶了?福寧殿你常去,難道曾在那裏看見過麽?”


    “福寧殿是沒有,但寧華殿有呀!”公主拉著父親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賜定州紅瓷花瓶給張娘子卻不給女兒,女兒當然隻好隨意找個破花瓶來插花了。”


    今上眉頭一皺:“寧華殿有定州紅瓷器?”


    公主點頭:“是呀,很多人都看見了。”


    今上驟然起身,邁步出門。公主追過去,待不見父親身影,即回頭顧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頭。


    翌日,宮中所有人都聽說了今上在貴妃閣中怒砸定州紅瓷器的消息。


    據說今上一進寧華殿貴妃閣即四處打量,似在找尋什麽。後來看見張貴妃剛擺出來的紅瓷花瓶,問她此物從何而來,張貴妃回答說是王拱辰所獻,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誡你勿通臣僚饋送,你為何不聽!”言罷即提起柱斧將花瓶砸碎。張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謝罪,今上便讓她跪著,好半天後才讓她起來。


    “爹爹會這樣生氣,我都沒想到。”公主後來對我說,“其實我隻是想讓他罵張娘子奢侈,會引來宮中人效仿,不許她用那花瓶,給她添添堵,也給你出出氣。”


    我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點飛絮:“公主不必為臣做這些事。琉璃盞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何況當時,也並未對臣造成什麽不良影響。”


    公主擺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樣欺負你,我就很生氣,比她欺負我時還生氣。”然後,她一握我的手,認真地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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