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等著,竟倚著廊柱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好想回到了小時候。那年冬日,出奇的冷,南巡的冬天河水是不結冰的。那年依舊沒有結冰的,可是河邊的荒草上,惹了晶瑩透亮的霜。這在南巡是少見的,故而也是難熬的。顧老三自從南下之後,便再未備過冬衣,那年顧家酒樓還沒開起來,他隻有拿著做茶攤掙來的三十來個散碎銅板。想跟種棉花的農戶換些散碎棉花,讓王大娘縫個冬衣,先緊著孩子們禦寒。


    可南巡這個濕熱地界,又有誰會不種糧食種棉花。左右問的都比自己好不了。可就在這是顧小葳病了,天氣冷,最是容易著風寒。這本不是什麽大病,西越城留塵醫館的劉大夫是個好人,給發禦寒治病的草藥,也不收藥錢。隻收十五個銅板的診金。可是付了這十五個銅板,顧老三就更沒什麽錢了。


    那年冬天誰都沒有想到,一時西越城中棉花緊俏。莫說棉衣,就是棉花和木柴,都早被富貴人家搶購一空了。顧小葳感覺夢中又回到了當初的感覺,有些冷,屋裏沒有寒風,卻凍得刺骨。雖是吃了藥,可還是凍得吃不消。隻能嘴裏楠楠的叫著“阿爹,我冷。”


    在夢裏,她看到一個小男孩。她知道那是誰,小男孩看著炕上的她,不知是怎樣的表情神態。隻是,過來一會,他跑出去了。她好不安,不知為什麽不安。


    但是她知道小男孩會回來的,她就等啊等啊,等了好久,等了好久。等到天都黑了,月亮高高掛起了,等到快月落了。


    小男孩回來了,滿身的野豬血,手裏拿著一張烤幹的獸皮。她還是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態。他把獸皮披在她身上,爬上炕。把獸皮沒能蓋住的腳,輕輕抬起,捂進自己的懷裏。


    她很安心,也很溫暖。


    然後她醒了,還在夜裏,一看一件衣服已經披在自己身上。側身一望,哥哥正坐在他旁邊:“又坐在外麵睡著了,當心著涼啊。”


    顧小葳看著哥哥滿頭大汗,剛做的夢還沒有忘,而夢裏的事從以前開始她就沒有忘。說:“你一身汗,才是要注意別著涼呢。”


    “你哥哥身體好不怕,想當年那麽冷的日子,我七歲就能進山殺野豬,你可曾見你哥哥病過。”說著按下她要取下外衣的手。


    牧青翰接著說:“累了就回房睡嗎,何必在這裏看我呢?”


    “就想看著你。”顧小葳拿著小手拖著下巴,胳膊架在大腿上,看著牧青翰,像極了妹妹跟哥哥撒嬌的樣子。“或者阿哥希望看著你的人不是我?”


    “是。”牧青翰顯然沒有理解這話的弦外之音,“寧願讓小穀看著我練武,我帶著他一起練。”


    “哼,很沒有說服力。”顧小葳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牧青翰想小穀是個男孩,練武他跟著也算正常。不讓你跟著還不是怕你著涼,你一直身體還比較畏寒。可他沒有說,對於妹妹的小脾氣,他一向是順著說的:“那你覺得我想誰在我身邊陪我。”


    顧小葳低著眼眸,想了一會兒:“要是蒙姑娘在這裏看著你,這怕你已經樂開了花吧。”


    “哦”牧青翰故作浪蕩的皮了一下,“蒙姑娘長得那麽好看,如果她在身邊看著我練武的話,可能我會練得很起勁。”


    然後大腿就挨了顧小葳一掌,看著蹙眉慍怒的妹妹。他哈哈大笑:“你的小腦瓜子裏都在想些什麽?都讓你少聽些城南餘大爺的說書。”


    知是哥哥打趣她,她氣鼓鼓的撇過臉去。牧青翰摸摸她的頭,大笑變輕聲笑。


    “好了好了,還不是怕你著涼了,自從那年以後,你這身子太容易著涼了。”說著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落寞,這眉下變化,被這事轉回頭的妹妹精準捕捉了。牧青翰低了低頭:“要是我那天打獵早些回來,你可能身子還能強點。”


    聽到這,顧小葳深吸一口氣,“嗯,你要反思。”可言語中絲毫不見責怪的語氣。反倒是慢慢歪著頭,靠在牧青翰的肩膀上。


    牧青翰想把她抖落開:“我這一身汗味,別沾了你一身。”


    “沒事,我不嫌棄。”不僅沒有離開,反而還把手挽著他的胳膊,拉的很緊。


    牧青翰見此,也就隨她靠著肩膀。反正從小到大,沒少讓她靠著。


    “阿哥,你覺得阿爹阿娘,現在是不是很擔心。”


    “擔心肯定是有的,可咱阿爹是什麽人啊,以前衡州王長公主的衛隊長啊,什麽世麵沒見過。”其實他也清楚,父母不清楚一雙兒女的情況肯定十分擔心,但妹妹這樣問總要說些安慰的話。不然又要多一個擔心的了。


    “等城裏解禁了,我們就趕緊去找阿爹。”說著一邊用手拍打著妹妹的背。“到時候離開西越,去別的地方看看。”


    顧小葳知道這時算是逃離,畢竟在望雲樓的大鬧,待在此處並不安全。牧青翰接著說:“你知道嗎?我本來打算等你大一些找個好一點的婆家,再到小穀大一些可以幫爹娘分擔之時。便背個行囊出去看看。”


    這話說的顧小葳沒有馬上回應,而是從哥哥肩膀離開,反靠著廊柱。過了一會才說:“那你自己不成親的嗎,外麵兵荒馬亂的。還有你就這麽想讓你妹妹嫁出去嗎?”


    “丫頭啊,不是說女孩子一定要嫁出去才行,是我覺得給你找個愛你護你的郎君,我才能放心。”其實他說這話時,自己心也是虛的。他並不能保證一個如意郎君,真可以保得她開心。隻不不過給自己離開找一個理由罷了。


    顧小葳則問說:“所以你一定要離開嗎?”


    牧青翰摸摸她的頭:“我不想離開。”看著顧小葳那蹙眉的眼神:“但總要去找親生父母呀,阿爹說過,衡州那場兵禍改變了太多事,卻總要讓我知道牧青翰這‘牧’字何來?”


    顧小葳知道,哥哥開朗有擔當,可親生父母的事,一直是他的執念。她本想過,阿爹阿娘為何當初謊稱自己就是他的親生父母,這樣他便能少這番思量,省這些執念。可轉念一想,若真是如此,可能保護了他,但多少有些不公平。年歲大一些,便更不存這個念頭了。


    顧小葳說:“這下好了,要一起離開了。”


    “說實話我不願意讓你們和我一塊離開,畢竟中原戰亂,南巡雖也活的清苦,好在沒什麽戰事。不過,現在也不是我想的問題了。”


    顧小葳聽了,麵露一點喜色:“阿哥,我們去哪啊?”


    牧青翰一笑,說:“想什麽呢?這我能決定嗎,還不是得聽阿爹。”說著他兩手抱拳,拖著頭說:“不過我想,要避戰亂的話隻能出海離開中原去西南的林秀國了。”


    顧小葳說:“聽說那裏的稻子一年能三熟,但凡勤快點都不會餓肚子啦。”


    “一年三熟是不錯,但錢大伯也說過,太陽很大,小心給你曬黑了。”他又開始皮了。


    “你說什麽?”說著便拍了一下哥哥,眼裏卻是笑意。這兄妹倆就這樣打鬧著,一如孩提。


    嬉鬧過後,各自歇息去了。要說牧青翰精神真的好,昨夜練到午夜,次日辰時即起。在院中又呼呼揮動起那根木槊來。


    連唐明胤來院中都感歎,你這的早課比他當大頭兵時不得晚。說牧青翰要是鄭人,再早生幾年,必是他手上帶的最順手的兵。若是留下來,不說個參將,大小能做個都尉。


    約莫一個時辰後雞叫三聲,大家也都醒了。陳桓策說從昨日看,城防營從未停止對百貨集周邊的調查。於是學堂打著年關將至的旗號關門停業。牧青翰這幾日,便在學堂之內接受唐明胤的“悉心教導”,總是雖是學堂,可唐明胤總是沙場宿將,牧青翰過得倒是軍營的日子。每日辰時起,亥時睡。這幾日顯得格外漫長。


    不過,也不是沒有開心的事,畢竟蒙知初撩起劉海,把頭發歸攏在耳後,穿回了女裝,讓這院子裏的男人們都大飽眼福。牧青翰感歎,人家的劉海是提神美貌的,她的劉海就是封鎖顏值的。


    唐明胤也開玩笑說,這是年關將近,要是平日裏開門授課,學子們看到這裏幾位姑娘,來年的招生可就不愁了。牧青翰還挑事道是蘇大夫還好招生還是蒙姑娘好招生。唐明胤沒有理他,而是多罰了他五百個深蹲,疼的他第二天早上嗷嗷叫。好在後來下了幾天大雨,才得以偷個懶恢複恢複。


    轉眼就是二十三了,看著小年將至,天氣也放晴了,城內的封禁也終於是解了。南巡多山地,隻有大藍河穀平原一處可事農桑,南巡的稅收進項隻能依賴海陸兩邊的商賈。城中大商賈極多,年前又是貿易旺季,若長久封禁,則來年軍餉都難以保證,故而淳於顯仲不得已讓紫袍多加注意,隨即開了封禁。


    時值隆冬,候鳥南飛。天上時不時有鳥兒飛過,其中就有一隻信鴿帶著來自遠方的密信,飛到了唐明胤的肩上。


    唐明胤把看完後將之遞給了陳桓策,陳桓策一看。便說:“如此,便要你親自跑一趟了。”


    “正巧我倒要去看看那邊到底是些什麽玩意兒,來此十日被這封禁弄得一無所獲,趕緊這事兒了了,你我都好回瀘州啊。”


    陳桓策笑道:“你回你的瀘州去,我還得奉命再次駐守呢,更何況堂長還沒回來呢。”


    唐明胤說:“看來我得趕緊將歐陽兄給你換回來,不然你這督學始終不踏實。”


    正巧此時,牧青翰來問城內已解禁,想帶小葳出城回家。唐明胤說自己正巧也要去橫浦關走一趟,雖說解了禁,但官府肯定派人暗中觀察,你二人出城最好還是跟他一起有個照應。


    於是乎,唐明胤擺脫陳桓策照應好蘇、蒙兩位姑娘。便帶著兩兄妹出城。總是東躲西藏不引人矚目,過了半日可算出城了。


    看到城外官道的塵土飛揚,牧青翰卻生出一絲懷念的感覺。畢竟城中繁華如斯。可困於書院這小小方寸之地,雖是避難,也似牢籠。還是這官道的空氣,聞著舒心。


    與唐明胤話別之後,便一個南歸一個北走。可還未走出激勵地,在官道湧動的人潮裏,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顧老三夫婦,雖隻有七日未見,可老人的樣貌更顯清瘦了些。


    顧老三也從人群中看到他們倆,顯然大家都很激動。可是當顧老三不顧一切擠過來的時候,人實在是太多了。多的他那蒼老的身軀,擠進一步又被擠退三步。牧青翰好不容易一夠到了,一把把他的阿爹拽過來,可也不敢太用力。


    終是花費了些功夫,一家人才得以團聚,當然除了顧穀在家裏看家之外。女人們相視以淚,顧老三卻在一旁罵罵咧咧,說孩子們回來就好,也沒人注意到他自己的眼角也有些迎風之感。牧青翰很高興,卻也很清醒,自己畢竟是捅了簍子,所說救人為大。可這亂世小民與軍閥官府相爭,結果可想而知。


    他們邊說邊回了顧家酒樓,顧老三聽他一路言語,對他的觀點表示認同:“像你說的,南巡不能再待了。其實,即使你不說我跟你阿娘也準備找到你們後馬上就走。”


    “怎麽了?”


    顧老三便說,自那日李溜六來酒樓報信之後,原以為周邊土匪被蕩清。沒想到第二日就來了一夥跟厲害的土匪,戰鬥力還不弱,直接搶劫各村子裏的少女。之前土匪身弱,你們還能去打一打,可這夥強盜卻可以算的上訓練有素。顧老三當過兵,他覺得這極有可能是南巡的正規軍,加上李溜六說的情況。顧老三決定帶著全家第二次南奔,出海去西南的林秀國。


    這說走就走,一家五口手勢必要的幹糧物件,就往餘家渡口而去。可當他們到了餘家渡口才發現,眼前都是烏央烏央的人。船已經沒有了,倒有幾十個竹筏向外麵運人。但水流十分湍急,想是這幾日大雨,上流水量充沛所製。可即使行船有風險,但大家都爭先恐後的往竹筏上去。本來一個竹筏連船夫最多三個人,可有的竟擠上去四五個人。有的竹筏行駛在急流中,看著看著就翻了,時不時的有人為此遊上岸來,場麵一度十分混亂。


    在人群中,牧青翰看見雖然混亂,但總有人在調度,仔細一瞧原來是錢厚和李溜六。他便跑過去,一拍溜六肩膀。


    李溜六轉身一看,一下嚇得一丈遠,跟見了鬼似的。


    “咋啦,不認識我了。”


    “不......不,牧哥,你還活著?”六田驚詫的問道。


    “怎麽說話呢!什麽叫還活著!”


    很明顯李溜六心裏覺得他去望雲樓救人,又被封禁了七八日,恐怕早就遭了那些衙門的毒手,沒想到竟然活著,這先是驚,再是喜,而後是疑問。


    可牧青翰遠不想跟他掰扯,隻問他這渡口前人這麽多是怎麽回事。李溜六說,自從你走後,這片又來一夥更厲害的山賊。洗劫了好幾個存在,有的地方慘啊,洗劫之後連人都留不下來。他們跟小貓山那夥人一樣,也是專門抓年輕的女孩兒,但手段比那幫山賊可要厲害的多啊。錢猴子分析這可能是官府直接派的人,所以周邊幾個村子都上趕著離開這兒。


    牧青翰歎了一口氣:“唉,倒底是我連累的大夥啊。”


    “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牧青翰不去望雲樓他淳於家就不搶姑娘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西越城是不能待了。南巡城的三王爺說年關後免半的租子,倒是個好去處,這裏的人一半兒都是要去南巡城的。”李溜六一字一句說道。


    聽到這兒,牧青翰也問:“那小翠兒沒事吧?”


    “沒事,多虧猴子說咱端了小貓山官府可能會報複,讓我早早的在這兒帶人紮了百十來個竹筏,當我紮好第一個竹筏的時候,就把我爹和小翠兒送走了。”


    連牧青翰都不得不感歎,李溜六這動作真的快,同時也佩服錢厚的未雨綢繆。隻聽李溜六繼續說,雖說這裏渡船的人很多,但隻有咱們錢家莊下麵幾個佃戶村子可以走,這是錢老爺的恩德。不過錢老爺,顧三叔救過他的命,所以你顧家也可以一起走。


    聽到這話,牧青翰又是感激,便對一旁的錢厚說:“猴子真謝謝你爹了。”


    錢厚擺擺手,說:“理當如此,現在問題是即使我們把餘家渡口包了,這船也不夠啊,我們家的大船已經運了幾撥人走了。現在隻有竹筏,我爹說現在這情況隻能先緊著老人小孩,大人們留在這,一方麵省竹筏出來,一方麵也擋住其他村子來搶竹筏的人。我爹說今天走的隻能是四十歲以上和十三歲以下的。”


    牧青翰一聽這,馬上意識到他和顧小葳就走不了。他走不了不要緊,畢竟男孩子還能想想辦法。可顧小葳是女孩子,最好也是先走了才能讓他自己放心。


    可錢厚話說,沒辦法,不能開著個這個例子。說到這顧老三不幹了,他說既然上不了那麽多人,何不讓孩子們先走。他老人們可以留下來。可錢厚說不行,因為錢老爺說孩子們留下還能躲在山裏,行動比較方便。若留下都是老人,不僅不利於挨過船來的幾天,更是罔顧了禮法。這錢老爺年輕時也是學聖賢書的,即使在此也是嚴令老人小孩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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