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隰並未主動尋過朝生,朝生也未曾去見過他。


    這裏的日子,分明覺得與凡間無甚差別?,卻不想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間已經過了五六載。 但是原隰並不好奇凡間發生的一切。與他來說,這些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朝生這幾日很忙。


    ?就比如說,鬼帝鬱壘(yu lu)來了。


    ?酆(fēng)都大帝是整個冥界之主,統領五方鬼帝和十殿閻羅。而五方鬼帝又是十殿閻羅的上司。神荼(shēn shu)和鬱壘是五方鬼帝中的東方鬼帝。鬱壘治桃止山,神荼治鬼門關。


    在凡間的門神畫像中,?二人分明是製服厲鬼的神明,卻被畫得醜怪凶狠,比鬼還難看。於是,朝生便喚鬱壘為?“右門神”。


    ?但事實上,鬱壘麵容俊逸,形貌昳麗,風度翩翩。可謂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隻見他眼角微微上揚,一雙紅色的眸子似能攝人心魄一般,神情閑逸自適。他像往常一般穿一件玄色長袍,一隻金眼白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


    “榆火,別來無恙。”?他道。


    朝生也道:“托右門神的福,本座好著呢。”?


    鬱壘搖搖頭,笑得漫不經心,並且發出嘖嘖聲,“年紀輕輕就這般老氣橫秋,可一點都不好,年輕人就應該好好吃喝玩樂。”


    朝生淡淡道:“隻是不愛理你罷了,和老不老沒關係。”?


    ?“這可一點都不像是有求於人的樣子。”鬱壘神情閑散,似笑非笑。


    “你又何嚐不是有求於我,哪天本座不高興了,毀了這長明殿,滅了那幾盞燈,有你哭的。”?


    “行行,姑奶奶,算你狠。我錯了還不行。”?鬱壘無奈服軟,“你放心吧,不就一點小事嘛,我早辦成了。從今以後,隻要你不同意,趙原隰這個名字永遠不會出現在生死簿上。他就算是不修仙,也不會老不會死。”


    朝生點頭,照雲給他送來十盞長明燈。


    “這長明燈是用一盞少一盞,你會做嗎?”?鬱壘沉眸問道。


    朝生搖頭,“這是慶逢留下來的,燈魂皆是遠古時大荒中生靈的精魂結成,難以再造。”


    慶逢是前代長明神君,也是鬱壘的一個故人。?


    “至於慶逢的元神結成的那盞續元燈,更是絕無僅有。”?朝生補充道。


    ?鬱壘了然,不再多說,帶著燈徑直離開。


    隻見原來的那隻白虎呆呆的停在原地,而後欣喜地看著朝生。


    “哎——你的白虎——”?朝生提醒道。


    “暫且留在你這裏,我改日來接它。它叫小黑,別讓它靠近凡人!”?


    朝生:“……”


    小……你確定是黑?


    那白虎倒是對朝生極為友善,但是對旁人皆是凶神惡煞,朝生怕它傷到原隰,就把它送去後山,並且吩咐不讓任何人靠近。?


    辛夷走來,沉聲道:“蕪院的那位死活要見您。”?


    朝生仰頭想了好久,也沒想起這麽個人。


    辛夷無奈:“是晏綏公子。”?


    朝生:“……”?


    還是沒想起來。


    辛夷差點要翻白眼了,“是狐族送來的那位。狐族第一美男。”?


    朝生似乎有了些印象。?


    與原隰的?律竹殿相比,蕪院就顯得寒酸多了。


    但是好在院中景致淡雅素淨,竹樹猗猗,?香草叢生,倒有些淡泊的風骨。


    朝生隻身來此,?隻見房門半掩,裏麵有琴聲傳來。


    ?她推門而入,隻見一身青衣的晏綏在彈琴。


    他姿容不俗,妖而不媚?,眉目染著柔情,皮膚比尋常女仙還要白皙。尤其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比女子的還要勾人。的確當得起狐族第一美男的稱號。


    晏綏見朝生進來,連忙起身行禮。


    朝生道:“你叫本座來有何事?”?


    晏綏沉眸,漂亮的眼睛滿是愛慕。


    “君上,晏綏已經有三千兩百九十四天零三個時辰沒有見到您了,對您很是思念。”?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好聽,且情真意切?。


    可惜聽這話的人是朝生。


    ?“你若是不想留在此處,大可離開,沒人逼你。”朝生語氣平淡,並無責備之意,卻也沒有半分憐惜。


    ?“君上,”晏綏上前一步拉著朝生的長袖,“君上,我愛慕你這麽多年,換來的隻是這幾句話嗎?”


    他是狐族貴族子弟,卻為了她自降身價來到了長明殿,沒想到與他為伴的隻有遲遲暮鼓和耿耿星河。


    ?“長明殿的夜真的太長了。”他歎道。


    他向她提了不知多少次親,都被她拒絕。眼看各族送來那麽多男子,他別無他法,隻能也作為供奉被送來。本想著隻要能日日陪在她身側,就一定能讓她喜歡自己。沒想到,自從來到長明殿,他總共也沒見她幾次,甚至好幾次都是他偷偷摸摸去看她。


    身為一個男子,他也有尊嚴,他以為做到這樣,已是極致。


    朝生看著晏綏抓著自己衣袖的手,聲音略帶冷意:“放開。”?


    晏綏心被刺痛了一下,還是不肯放。


    朝生抽出衣袖,晏綏被神力震開,踉蹌了幾步。


    ?“明日,你就回狐族去吧。”


    “君上,我這樣被驅逐回去,狐族又怎會容得下我?”?晏綏眼神淒苦,想要靠近卻又不敢。


    ?朝生眉眼清冷,道:“那便送你去羽人族遊學,遊學之後再回去。到時候本座自會打點一切,讓你在族內地位如同從前一般。”


    “君上……”?


    “不必多說了。”?


    “是因為他嗎?”?晏綏問。


    “什麽?”?


    “那個凡人。律竹殿裏的原隰。”?


    朝生恍惚了一下,想到很久沒見他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君上為何要趕我走?”?


    “你若是今日不這麽聒噪,本座自然不會送你走。”?朝生眼神不似之前一般冰冷,卻依舊漠然。


    “聒噪?我不過和君上說了幾句話,君上便覺得聒噪。我見那個原隰日日對君上惡言冷語沒有半點禮數,君上卻縱容得很。想來,也不是全然因為我說的話不好聽,而是因為說話的人不對。


    “他不過是來了幾日,君上待他處處偏心。在這長明殿,他甚至可以橫著走。君上,他有什麽好的,君上難道喜歡那個凡人嗎?”?


    朝生凝眸,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明滅。


    喜歡麽?確實喜歡?。可是究竟是對物件的喜歡,還是對心上人的愛慕,朝生覺得屬於前者。


    至於後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實在是一件製造了不少傷心和遺憾的事。


    也許正因為傷心,才要找個讓人愉悅的。正是因為遺憾,才要想方設法填補。?至於別的,朝生也懶得去細想。?


    “本座的私事,與你無關。原隰也和你們不同,你不該妄議他。”?


    “不同?有何不同?”?晏綏眼神中似乎透著絕望,“也許和我是不同,但是和那些被你帶回來的有何不同?他們看似相貌聲音性格各不相同,可是把他們放在一起,總能找到一個共同之處。若是不仔細想,還真的不會察覺。可是君上,我是這裏最閑的那個,閑到要去數天上有多少星星。我如何看不出來?每日看,每日想,總能發現端倪。


    “有時,我就在想,君上放在心底裏的那個人,究竟是怎樣的。如今,我卻大致拚湊出一二。你說,可不可笑?”


    “是麽?”?朝生的目光中透著一絲危險的意味,聲音也更加涼薄,“既然這樣,就不該送你走了。”


    晏綏以為事情出現了轉機,眼神也光亮了幾分。


    卻不想,她說,“該送你去死。”


    平淡的話音,卻透著無盡的冰冷。?


    晏綏徹底絕望,他癱坐在地上,雙目無神。?


    “怕死嗎?”?朝生難得一笑,卻帶著諷刺。


    晏綏搖頭。他苦笑,“榆火,你沒有心嗎?為什麽愛你會這麽心痛呢?”


    朝生斂了笑意,徑直離開。


    她一出蕪院的大門就?消失在不遠處,卻被站在不遠處的原隰捕捉到那抹身影。


    原隰看著蕪院大門,凝眉陷入沉思。?


    ?最終,朝生沒有殺晏綏。而是送給他一隻異獸做寵物,把他送到了羽人族。那異獸遠遠看上去,樣子有些像狐狸,但是長著白色的尾巴,還有長長的鬃毛,名字叫朏朏(fěi fěi)。朏朏性格溫順,從不咬人,而且長相古靈精怪,很是討喜。常日與其相伴,便可忘憂。(注:《山海經·中山經》記載:“又北四十裏,曰霍山,其木多榖。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養之可以已憂。”)


    朝生明了他的心意,卻一點都不喜歡他。被他猜到些什麽,本可以殺之而後快。但是朝生又想著,有時候一條命真的很貴,費盡千辛萬苦也未必就得回來,便斷了殺念。世上少有真心待她的,姑且放了他,讓他忘了這些,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晏綏走得悄無聲息,沒幾個人知道。


    ?晏綏抱著那隻朏朏,淡然一笑。他放了那異獸,孤身前往羽人族。


    榆火,若是你輕易殺了我,我或許真的會死心。但是你用如此仁慈的辦法送走我,那我此生絕不可能忘記你,更不可能放棄愛你。


    ?朝生也不曾想到,當時的一念惻隱,卻讓她往後的路上出現了重大的轉折。隻能說福禍相依,世事難料。?


    ……


    原隰在回寢殿的路上,看到了來來往往許多男子。往常他們都是在後山除草勞作,今日又不是休沐日,為何他們會這麽清閑??


    他便隨便找了個人來問。


    “鬼帝來了,把他那隻白虎留在後山,君上不許我們去後山,怕喂了那白虎。”?那人回答道。


    “哪個鬼帝?”?原隰記得,在凡間的傳說中,陰司有五方鬼帝,加起來一共是九個神明,個個都凶狠得很。


    “是東方鬼帝鬱壘君。”?


    “那個門神?”?


    “啊?”?那個人被原隰的反應驚了一番,“可不敢這麽說,這世上,也隻有君上敢這麽叫他卻不惹他生氣,若是換了旁人,怕是要去地府的油鍋裏走一遭了。”


    “是麽,看來君上也是個性情中人啊。”?原隰輕笑道。


    “那是因為君上和鬱壘鬼帝交情好,才這樣叫他。若是旁人,君上都懶得搭理他。”?


    “是麽……”?


    原隰一路上都在琢磨,能讓清冷美人說出這種玩笑稱呼的,這交情究竟是有多好?又想到朝生從蕪院出來的情形,原隰不由得心下一沉。


    蕪院裏住著狐族第一美男子,?聽說那鬼帝也是長得玉樹臨風,風流俊美。


    朝生雖對自己與旁人有所不同,但是長明殿養了那麽多人……額,還有什麽妖怪精靈……還有不知道什麽玩意兒的,再遇上個比自己稱心的,也能對那個好。保不齊哪天見不得自己,就打發自己去後山拔草了。?


    況且?,他從來都沒準備好好留在這裏。隻因他天生反骨,不喜逆來順受,更不願過被別人安排牽製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在凡間和在長明殿突然變換的一切,讓他無從接受。他活這不到二十年的光景裏,前十年為了生計奔忙,後幾年為了出人頭地拚命。這些幾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本來眼看就要抓到光明了,卻讓他在一夕之間放下這一切。他忽然……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


    如果命運如此弄人,為何不讓他早早放棄拚命換來的那一切??果真是這樣,那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什麽意義?他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裏,難道是個笑話?


    “我隻是……想不明白……”


    “其實,如果你今天不去見什麽狐族美人,我也許還沒這麽想不通。可是想到你可能每天會去見不同的人……本來我不該在意這些的,反正我也不在乎你,但是……我會認為我存在的價值隻是為了像他們一樣取悅你。這從來不是我。


    “那幾年,我也正是為了不這麽活著,才那麽拚命。現在,我不可能退回到十幾年前,否則就真的是白活了。”?


    雲卷風微暖,庭院裏彌漫著芳草的清香。芬芳入腑,沁人心脾。


    原隰對著院子裏一株木槿花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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