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裏嗎?”


    “是的,就是這裏。”


    “多久的事了?”


    “一個多月前,沒有多久,應該…應該剛剛爛掉吧。”


    “小聲一些,還有人在釣魚。”


    “沒事,這裏是下風口,他們聽不到的……你還準備看他一眼嗎?”


    “天呐,我為什麽要再看他?他在地裏埋著挺好的,安寧平和,他會滿意的……他臨別前說什麽了嗎?”


    “說了,他說‘地窖’,‘地窖’。”


    “上帝,他永遠忘不了那該死的地窖…這下好了,他永遠和大地在一起了。”


    在牡蠣灣埋葬托尼的那片小樹林裏,多蘿西和亞瑟站在一棵樹下抽著煙,眼睛望著地上一片平整的土地。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地上重新長出了青草,甚至還開出了幾朵無名的野花,不知道是不是地下的托尼滋養了它們。


    上帝說,你來自於塵土,終歸於塵土,在多蘿西看來這是父親最好的歸宿。那些曾經在他身上發生的罪惡,隻有死亡、時間和大地能夠掩埋。


    在念完撲克牌背麵的那一刻,多蘿西就感覺自己解脫了,從一場綿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她離開了家,離開了紐約,決心再也不回來。她以為可以擺脫那場噩夢,開始新的人生,但結果並沒有。敏感和焦慮一直伴隨著她,她沒有安全感,她不信任任何男人,包括她的丈夫。她竭力的偽裝,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生活,她看過心理醫生,吃過百憂解,還和丈夫一起去接受家庭治療。


    但一切都是徒勞,她還是時常在噩夢中驚醒,陷入難以言說的絕望中。她不明白,再深的傷痛,在時間的洗滌下也會變淡,為什麽她不是?為什麽很多細節、場景、想象,隨著時間的流去,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一種劇烈的情緒反複拉扯著她,讓她失去了兩個孩子。她已經無法在舊金山繼續生活下去,她重新拋下一切回來了,回到了她生長的地方。


    她以為問題的關鍵在於父親托尼,在發現他是一個隊小女孩有特殊癖好的變態後,小時候很多點點滴滴匯聚在腦海中,美好溫馨變成了別有用心,親切慈祥變成了人麵獸心。謊言被揭穿的最可怕之處在於,你會懷疑過去每一段真實的記憶,推翻每一個你曾經認為美好的東西。


    托尼愛她嗎?當然,這是她的父親。但他究竟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去愛她,還是以一個變態的身份去愛她,多蘿西分辨不清。或許大部分是以父親的身份,可多蘿西已經無法去想象,一切都無可挽回的崩塌了。


    可是,得知父親大概率不可能回來了,她回到紐約,回到納蘇郡,回到從小長大的別墅裏,看到熟悉的泳池、四照花書、陽台、書房和遠眺可見的青山綠水,心情依舊沒有恢複。那種壓抑和焦躁的噩夢還是籠罩著她,仿佛躲在黑暗中的惡鬼,隨時會出來傷人。


    昨晚躺在亞瑟家中,她就不停的回憶,不停的思考,這場噩夢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它無所在,又好像無所不在。生活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透明的保鮮膜,看不見,卻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以為是從發現父親的秘密開始的,如今她卻感覺,一切始於1983年12月聖誕節的那個夜晚,在尋找亞瑟的黑暗道路上,遇到了那一排燭火。


    老拉裏說,那是死去印第安人的靈魂。在這片土地上死去的印第安人太多了,以至於他們排隊上天堂,排到今天都沒有排完。


    她覺得自己永遠都醒不過來了,直到亞瑟把他拉進了地窖裏,那個粉紅色的房間,一行行魔法般的咒語,一切就解開了。保鮮膜被掀開,生活似乎重新透過起氣來。亞瑟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托尼的死,還有家族裏的事。多蘿西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就是來到牡蠣灣看看埋葬托尼的地方。


    那裏既埋葬著她的父親,也埋葬著她的噩夢和過去。


    ……


    中午,亞瑟和多蘿西一同回到了曼哈頓,在盧西亞諾餐廳吃了頓午飯。


    施密特見到中午才過來上班的亞瑟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特地讓卡森給亞瑟和多蘿西多加了點魚子醬和鵝肝醬,還開了一瓶倫巴第的紅酒親自給姐弟倆滿上。不過當亞瑟告訴施密特,多蘿西要拿回這家店的經營權時,施密特的臉耷拉了下來。他搓了搓下巴,道:“哦…這件事,這件事…我覺得要請示一下蒙托洛,托尼現在沒有回來,這家店的所有權還是在家族裏……蒙托洛說了算。”


    施密特把蒙托洛抬了出來,施密特雖然隻是店長,但托尼在的時候給了他很大權限去經營。他可以部分支用店裏的營業款,給自己定高薪,克扣員工的工資、獎金甚至小費。托尼不在後,蒙托洛的限製就更加寬鬆了,除了每月給家族交一筆錢之外,剩下的營業款他能自由使用,簡直不要太開心。


    他又偷偷摸摸開始經營他的高利貸生意,猶太人對金錢的貪婪與渴求,時常能克服對死亡與災禍的恐懼。


    這樣的好日子,施密特希望它越長越好,結果托尼的女兒突然出現,似乎要終結這樣的美好期望,他當然不會樂意。


    “對了,這件事還要去谘詢一下奧托,法律上還存在這不少問題,想要奧托的解答。對嗎?當然了,托尼不見了,多蘿西如果需要一份工作的話,大可以到店裏來,我會給她不錯的待遇。如果不想在這油膩膩的地方待著,我也可以介紹別的工作給她,總之,會讓她在紐約過的舒舒服服的。”


    施密特又提到了法律問題,接著不忘拋出橄欖枝,想給多蘿西安排工作,雙管齊下好打消她接受盧西亞諾餐廳的想法。


    姐弟倆對視了一眼,多蘿西用餐巾擦了擦嘴,道:“這家餐廳叫盧西亞諾餐廳,而我姓盧西亞諾。”


    施密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手足無措的在餐桌旁停留了一下,最後嘟嘟囔囔的離開了。他沒有回櫃台後麵,而是去了後廚,從後門出去,一腳踢翻了門口的垃圾桶。嘴裏大罵了幾聲,點了根煙冷靜一下,心中開始盤算要怎麽阻止多蘿西把店收回去。


    ……


    多蘿西和亞瑟用過午飯後,下午獨自去見了家族的律師,奧托-布萊恩。他的律師事務所在拉斐特大街110號一家百貨商店的樓上,不是很起眼,小小的一間。在門口有一個負責接待的前台小姐,多蘿西告知身份和來意,前台小姐打了個電話進去,幾分鍾後得到了接見的許可。


    奧托是個留著八字胡的禿頭中年人,戴著金絲邊的眼鏡,佝僂著身子坐在桌旁看文件。他年紀不小,年輕時就為盧西亞諾家族做事,曾經服務過四任盧西亞諾家族的黨魁。亞瑟的爺爺,父親,伯伯,還有現在的蒙托洛。亞瑟之前見過他幾次,他對家族的情況很了解,各項法律事務精通,人脈關係也很廣,總的來說是個值得信任的律師。


    在美國這種律師治國的社會,法律條文的龐雜和細碎程度讓普通人望而卻步,任何一個稍有財勢的組織和個人都離不開法律服務。盧西亞諾家族的黨魁都換了幾任了,律師還是那個人,難怪在美國多少人想擠破頭進法學院。包括美國總統,也是耶魯法學院出身的最多。


    “坐吧,你終於回來了,多蘿西小姐。”奧托放下手裏的文件,用長輩那渾厚的聲音對多蘿西道。


    “是的,奧托先生,我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多蘿西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板。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和昨晚在亞瑟家時的溫和而疲憊全然不同。


    “嗯,這裏的確有一些你的東西,但你知道,哪些是你的,哪些是家族的,我們還需要細細的商量。”奧托摘下眼鏡,看著多蘿西。


    他現在為蒙托洛做事,當然要為蒙托洛考慮。蒙托洛現在以家族黨魁的身份托管了托尼大部分的產業,如今多蘿西回來,托尼私人的財產可以交給她,可家族的產業怎麽分配呢?


    遊輪租賃公司,百貨商店,體育用品店,色情酒吧,地下賭場……這些都有托尼的股份,當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年從盧瑟那裏奪過來的。蒙托洛怎麽會輕易將這部分讓渡出去?而其中奧托能收多少好處,外人也是說不清的。


    這樣的情況早在多蘿西的預料之中,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奧托道:“奧托先生,今天來,我不是請求你的幫助的,而是來通知你,通知你我要拿回我的東西,並請你轉告蒙托洛。”


    說完,多蘿西瞪了奧托一眼,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奧托坐在那裏,半天沒緩過來,他突然覺得,多蘿西的氣質和語氣,和她的爺爺可真像。


    “姓名:多蘿西-盧西亞諾,職業:詐騙師,序列:6,代號:女王。批言:真相背後是比真相更殘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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