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醫館門口。


    呻吟比白天要少得多,甚至安靜得有些詭異。


    還能走路的病患,都在夜色降臨之前離開了這鬼地方。


    嘲顱海灣的斑斕迷醉,隻有在昏暗裏才能彰顯出魅力,是所有男女都不忍錯過的盛事。


    可這群人受了重傷,根本無法生活自理。


    有些是與厄姆幫血戰,還有接私活出了意外,或者命大地撐到了航船著陸,被人從船倉裏轉運出來。


    隔壁有木匠,對麵有牙醫,熔爐者與雕工就歇在這條街上。


    什麽樣奇怪的假肢,或者精巧且沒有銅臭味的假牙,都能及時且準確地送到麵前。


    盡管如此,這群人依舊悶悶不樂,或者不感到滿足,但至少沒人抱怨——海母在關鍵時刻顯出仁慈,沒有收回他們卑賤可憐的靈魂。


    “魚雜肚,娘類,能讓學徒把藥味兒蓋掉些嗎?嘶,我腿脖子疼。”


    水手們在玩花牌,打夾板的那位開口抱怨。


    “噓!安靜點,別吵著我聽船歌。”


    角落的草席上傳來警告。


    “他想玩想瘋了,這裏離最近的賣唱者,最少隔著兩條街。”


    “哎,等等,我聞到了酒味兒。”


    病患奮力扇動鼻翼,在藥衝當中,捕捉那絲源自【魚腥燈】下的味道。


    他閉眼尋找,最終撞到一堆肥肉。


    保爾瘸著腿,手撐在紮尼烏肩膀上,帶著和善的微笑,俯視這個奇怪的家夥,但他立馬就發現了旁邊的賭局。


    “嘿,在玩牌嗎?請務必帶上我,反正我今晚得呆在這兒。”


    這胖子踉蹌坐倒,自來熟地加入進去。


    “我手氣正旺呢,下午才贏了兩把。”


    紮尼烏拍拍灰塵,毫不遮掩內心的鄙夷。


    “是啊,然後他就去找莉莉玩兒,又不想讓人碰見,嘶,非得證明自己是虛胖就算了,還耍帥從窗口跳下去。”


    “好了好了,謝謝你的解釋,不用見到個人就說一遍,我的好兄弟!”


    保爾皺眉打斷,手已經熟練地開始洗牌。


    “你確實應該感謝,請記住,是我,背你回來的。”


    紮尼烏憤憤不平。


    他扭頭往屋內走去,去求老頭子下點猛藥,什麽蠍草和蛇油都甭客氣,今晚必須得弄哭這胖子。


    保爾渾不在意,開口活躍氣氛。


    “我跟你們講,海灣裏麵,翻窗戶的人絕對都有故事,又不方便透露關係那種。


    嘿,我沒開玩笑。


    尤其是那種有頭有臉的,在外麵仇敵太多啦,不想給人捏到把柄,知道不?這是保護伴侶不被發現,懂麽你們這群……”


    保爾侃侃而談。


    先講風流韻事,後提海灣逸聞,成功掌握了這群老流氓的話語權。


    那些被傷痛折磨的家夥,也樂於有這麽個胖子,在人群中間聊點男人喜歡的話題,緩解內心的枯燥積鬱。


    【醫館】是新建成的。


    它就靠在【稅所】後麵,依傍原本的山壁,留了條無法填補的小縫隙。


    保爾曾經開玩笑說:


    如果杜亨談判的時候發火打人,隻要把傷患從窗口丟出去,就能直接摔到兜帽老醫生前麵,迅速進行搶救。


    此時,稅所二樓,房間內部。


    萊斯利已經徹底放棄赴宴,索性留在這裏繼續暢飲,仍由夜色深沉,都不去在意。


    亞當陪她喝完了剩下的酒釀。


    空瓶遍地,無處下腳。


    這女人真是離譜,自己腦中已經開始發蒙,但連夜宿醉的船長,竟然隻是微微露出疲態,半點要搖晃的意思都沒有。


    他覺得時間太晚,事情也基本了解,打算將船長給送回去。


    至於別的想法?


    正經來說,兩位都是眼光越過肉體的人,野心已經深深埋葬了欲望。


    要是換種說法的話……


    海灣流螢的姿色嬌好,真的沒必要,去葬送自己的下半身和下半生。


    亞當把門開條縫,雖然地圖非常清楚,但還是要裝個樣子,他故意側身觀察外麵的情況,看到了安靜放哨的勞裏。


    他用餐以後,就坐在樓梯口記賬,默默替杜亨把風。


    盡管這老頭並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也不清楚今天突然造訪的,是哪位重要人物。


    不打聽,不多嘴,安靜做好能做的事情……


    這就是勞裏。


    亞當確認完,打算囑咐萊斯利幾句話。


    但他一回頭,就看見對方右腳已經離開地麵,輕輕從窗台邁了出去。


    “喂,別從那裏走!”


    但萊斯利,顯然更麻利些。


    這就是崖壁中間那條縫,身後被封死,前方轉角遮掩,也看不見外麵的情形。


    “哎?這裏貌似變了。”


    她在杜亨的轄區放下了戒心,也沒探頭去觀望。


    忙於赴宴的船長,不知道獅燭街改建的細節,哪裏新增了醫館這種事,誰會來跟她講呢?


    所以,她還以為這裏是條暗道,從狹窄處縱身跳出去的瞬間,亞當阻攔的呼喊聲才勉強傳到耳邊。


    已經晚了。


    場地上無數傷患齊刷刷望過來。


    “跳窗很有講究的,很多嫖客吧,它,它……她?”


    保爾努著嘴巴講不出話。


    他顫巍巍把湊湊過去,倒吸半口涼氣,就被打結的舌頭給噎住,盡管奮力捶打胸口,還是阻止不了臉色從蒼白變成醬紅。


    最後在驚訝與抽搐當中暈厥過去。


    “海母在上。”


    兜帽老醫師端著藥罐,撕扯紗布的手當場一抖。


    病人也沒吭聲,就那麽傻呆呆地看著窗口下方,任由崩裂的傷口流血。


    那群剛要反駁和發出噓聲的傷員,此刻都說不出話來,隻是眼睛再也沒辦法從萊斯利身上移開。


    “嗯,我也看到了。”


    賭博的水手不敢相信,花牌掉了兩張,扇麵的牌型被弄亂。


    “打我,快。”


    同伴摸摸了自己嘴角,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指節發麻的力度,都沒能把視線拉回來。


    萊斯利抿嘴皺眉,想開口解釋又覺得沒必要,隻能用手指隨意點幾個人。


    “好的,我記住了。”


    她拍拍腦袋,覺得這話真蠢,抬腳就往外麵走,感覺連昏沉疲憊都散掉幾分,但最清晰的決策就是——獅燭街,以後再也不來了。


    病患們目送她遠去,沒有問候與致敬,更不敢貿然行禮,除了呆滯什麽都沒有做。


    直到那背影消失。


    靠近巷口的獨眼狼挪動屁股,他探出頭去望,卻怎麽也瞧不見那人了。


    窸窣微弱的聲音,這時候才發出來。


    “這是真的,她長得好像船長,嘶,我記得那個窗口是……”


    所有人又整齊地抬頭往上去,就像是潛池塘裏,浮到水麵嘬取氧氣的魚群。


    “哇~偶~”


    男人們握緊拳頭,齊刷刷地發出悠長而持久的驚歎聲,並難以置信地皺眉搖晃腦袋。


    他們相信自己處在曆史性的事件中,說出去,就能轟動整個海灣,就算在今天夜裏就遭到封口式暗殺,也不會有人感到意外。


    窺探過幽瞳龍寶藏的人,會滿足地躍進火山,人生已經沒遺憾了。


    綁著夾板的水手奮力拍打保爾,把他從驚悸的昏迷中淺淺喚醒。


    病友們紛紛做出禱告動作,向海母、鵠鳥神,還有其它鬼怪起誓,保佑可憐的靈魂不會受到折磨。


    “胖子,你覺得誰會來帶走你?”


    “資深船副,刀疤阿德,還是巴克水手長那種,嘶~你喜歡什麽類型的毀屍方式?”


    “哎,我由衷敬佩您,哦,不是對風流事的了解,而是勇往無前的態度,總之你死的不冤啊。”


    ……


    惡棍們沒有勇氣討論剛才的見聞,隻能把話題刀子桶在保爾身上。


    他氣憤不過,心如死灰,在自己長了條舌頭的悔恨當中,滿含熱淚地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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