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複其道,七日來複,天行也。”


    沈淵合了書頁,眼睛有點發酸。《周易》難讀,正巧中元已至,看到這一句就打住,該準備祭祀之事了。


    她隻是願意清淨修心,不曾拜在誰人門下,更沒動過出家去的念頭,故而這樣的日子,置辦好祭品,出去放了燈,奉了香燭煙火,也就算盡了心。年年中元都有無數人祭拜,可是逝去的人,還有所謂天上的神仙,當真能受用嗎她不知道,也不敢往深了去想。


    前一日,她已遣了緋月上街,置辦些竹條燈紙,香燭供果。七月中元,地官赦罪,家家戶戶都準備著祭祀灑掃,長生觀上供奉著三官大帝,香火自然格外興盛。到晚飯時,水芝來送過話,道閣主夫人想再去一趟玉瑕山進香,問小姐是否同去,沈淵推說精神不好,想歇一歇,沒有應下。


    誠不誠原不在香火上,她養母習慣了往來供奉,她卻年年獨自祭拜,想來還是輕易別打亂了為好。


    七月半,鬼門大開,百鬼歸家。


    墨觴鴛天還沒亮就起了,帶著大小丫鬟,準備好了供果去長生觀,拜一拜地官老爺。冷香閣的花魁也沒有貪睡,早早起了,吩咐緋月陪著,踏著清晨的露水去了後園。


    不知是不是節氣使然,早晚的風吹在身上都嫌冷颼颼,沈淵隻是攏了攏外衫衣襟,抿一抿嘴唇,看不出什麽表情。緋月挎了個竹籃子,裏麵裝著一卷紅封香燭和火折子,還有小小一隻如意雙耳紫銅香爐。沈淵也不讓丫鬟動手,自己擺了香爐,又拆了紅紙,打著火折子點燃。她忽然想到什麽似地,盯了香燭頂上一點火光片刻,待煙灰的味道傳進鼻尖,才眨眨眼睛,慢騰騰跪了下去。


    地官寶誥早就爛熟於心,她默默念了,雙手持香行過一叩三拜,也沒少了真心,也想著能從此得一個平安順遂。她飛快地回想起兒時那幾年,接連遭遇災厄不幸,該不會是也負著罪孽,這輩子就是來償還的


    若真如此……她願意真心地悔過,終生棲身於此,著麻食素,日日懺悔,但求再也不要受顛沛流離之苦了。


    小姐主子總說祭拜是大事兒,緋月不敢打擾,默默等著線香燃盡,沈淵終於舍得站起身來,抽了絲帕蘸一蘸眼角。她趕緊收拾香爐,也不知道自家姑娘為什麽流淚,大抵是這個日子,家家戶戶懷念逝者,姑娘也想念親人了吧。


    那三炷香燃的時間不短,紅豔豔的日頭一升起來,外麵還是挺熱的。沈淵主仆兩個並不逗留,收好了東西便往回去了,樓上屋子裏,緋雲早就擺好了飯,又熏了艾葉桃枝以避邪祟。棲鳳有中元吃餃餅的習俗,也被帶到了京城,脆生生的新發銀芽、小蔥、蘿卜絲,拌上雞子、細粉,油鹽炒熟,油皮兒熱鍋烙熟,卷著餡兒煎得黃澄澄金燦燦,看了就食指大動。


    “準備著,今天晚上出去放燈,再燒些祭品,等我午睡起了,咱們一塊兒紮河燈。”


    沈淵淨了手,取了筷子,慢吞吞咬著麵皮兒,囑咐兩個丫鬟早做準備,語氣平淡得像一時興起。中元節的到來並沒引起來什麽特別,冷香花魁的屋子裏總是這樣,無論有什麽事兒在眼前,氣氛都溫溫軟軟,平平和和。丫鬟記下了,不必她再吩咐,將夜裏要換的衣裳也一並尋了出來掛著。


    花魁這兒太平景象,甚至抱起了琵琶,如常撫弦彈奏,她哪裏想得到,縱然在這青樓裏,也有的是人趁著今兒傷懷,暗自垂淚——譬如,那位才風光了沒幾日的盛氏姑娘。


    今天來冷香閣的人不多,盛秋筱被抬了身價,也得以偷閑,打發走了身邊的小丫鬟,獨自一人躲在房間裏。她沒擦脂粉,前一夜裏也睡得不安生,麵容很見憔悴,還橫斜著斑駁淚痕。


    但凡有別的法子,誰會願意委身風塵。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午後,閣主夫人被大丫鬟攙著,步態端嚴地來到琴閣,一雙眼睛中盡是低沉又精明的光暈,看著她們翩翩起舞,柳腰婀娜,許久方一抬手,邊上的教舞師傅趕緊叫了停。


    房間裏有許多女孩子,都正值妙齡,嬌豔如花朵,閣主夫人偏偏朝秋筱看過來,示意管事媽媽帶她上前。她不安地跪倒,聽見夫人叫她抬頭,才瞧見對方眼中帶上了笑意,和她說,她會前途無量,成為閣中女子人人豔羨的那一個。


    那一刻她是多麽希望,自己仍然呆呆笨笨上不得台麵。她如何會願意做紅倌呢可是閣主夫人不會聽她說話,隻用略帶憐憫的目光瞧了瞧她,告訴她不要害怕,冷香閣中的頭牌娘子曆來是有頭臉的,不會委屈了她。


    閣主夫人離開了,將盛秋筱的希望也帶走了。那個晚上她很認真在思考,逃走抑或是求一死。秋筱是死過一次的人,半碗麵湯撿回來的這條性命,她視若珍寶,故而始終下不了決心。逃麽嗬,這個世道,逃到哪裏不是一樣的


    過了那一夜,盛秋筱擦幹淨了眼淚,自己去打了盆冷水,將整張臉悶進去洗了個透徹。她不敢與命運放手一搏,便隻好逆來順受,徐徐圖之。在冷香閣中許多年,她也看得出,閣主所言不全是虛——那就這樣罷,認了罷。


    無事的時辰過得很快,早上還嫌涼,午後卻是最熱的光景。沈淵睡不著,靠在床頭把玩珠絡,也隨著將晚上祭拜又思量了一遍。


    “姑娘怎麽醒了”緋月煮了消暑湯回來,一進門正看見主子坐著,“夏日暑熱,要不再歇會兒吧,準備的活兒都有奴婢們呢。”


    窗邊掛著鏤花冰綃簾,午後的日光灑進房中,很輕也很柔。後院隱約傳來幾聲貓兒叫喚,懶洋洋地惹人開顏。


    “不必了,等會我和你們一起。”沈淵揉了揉眼角,並不覺得困倦,自個兒起身小心收好了書卷,又向緋月道:“夫人去長生觀上香,不知幾時能回來。索性今兒也不會有什麽人,你找幾個人去,摘了燈,關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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