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寒氣作威作福,沒了人聲喧吵,小小一間幽閉之室半點生氣也無,更見得淒楚清冷。


    沈離枝蜷縮在牆根,滿臉都是淚痕,藕節樣的手臂除了抓痕,還多了幾道擦傷——那群小廝才不知憐香惜玉為何物,粗魯地將她丟在地上了事。


    爐子的炭火早就燒盡了,為著她進來,也沒有人會上趕著添,惹了觀鶯一陣咒罵:“真真是個喪門星!本就沒幾天好活,還得被你連累,在這挨餓受凍!”


    一上午變故橫生,沈離枝早已受夠了折辱,挨了罵也不再急著還擊。日頭不盛,光線從窗外照進來,成了唯一一點暖。窗沿還趴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吃力地踮著腳,絮絮和她說了許久。


    “顏兒……顏兒!隻有你了!”


    驟然響起一聲淒厲叫喊,裹挾著沉悶笨重的撲騰,讓牆角的觀鶯都打了個激靈。


    沈離枝爬起來,轉過身也扒上窗沿,握上窗外人雙手,同樣冰涼的掌心貼在一起,誰也給不了誰溫度。


    外麵的人赫然是數月前,被墨觴花魁勸下的溫顏兒。沈淵方才認出了她,隻未作聲,心裏也覺奇怪,這樣的兩個女子,身世脾性都大相徑庭,如何就有患難之交的意味。


    溫顏兒如今已是花牌,精氣神卻和從前沒什麽分別,萬事不敢冒尖出頭,也委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其實閑暇時,她也曾細想,自己確是身世坎坷,墮進風塵,留下條性命已是不易,那日小閣主是否相勸,自己大約都是不會真尋死的。


    一旦想清楚了,溫顏兒也不再傷懷,什麽負心薄幸、山盟海誓的,都成了腦後空話。她隻當萬般都是命,萬萬沒想到這樣的命不止會落在自己頭上,老天要真是發了狠,連那千嬌萬寵的官家小姐也照樣逃不過。


    眼前這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女子,哪還是昔日朱漆青瓦的大院子裏,高高在上的長歡小姐瞧這樣子,便連自己都不如。


    溫顏兒的手被抓得很疼,一聲不吭默默忍了,仍柔聲勸解她莫要再哭,萬事且向前看。


    沈離枝顯然是聽不進的,一味搖頭落淚,嗚咽不停。淚珠兒滾燙,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手背上,竟像剛提下爐子的水,莫名有在灼燒的觸感。


    溫顏兒歎口氣,費力掙脫出一隻手,耐著心給她拭淚,又道:“其實放眼瞧瞧,這已是極厚道的地方,不會輕易打罵的……罷了,小姐身份金貴,一時也聽不進。我隻勸小姐安分些,咱們落進來,也隻能認了,留著這條命才好。”


    一番話字字都是肺腑之言,且還保留著舊日的稱呼。沈離枝聽了,心頭自是感動,也難免憶起家道正好的辰光。


    那是她最快樂的年歲,作為家中長女,父母寵愛,衣食無憂,姻緣順心,姊妹和睦,雖不是什麽顯貴人家,也習慣了受人豔羨。可一切有如夢幻泡影,不過轉瞬之間,盡數化作虛無。


    “我怎會不懂……嗬!”沈離枝鬆開手,握著拳頭用力蹭了一把眼角,“母親賣了我,能養活一家弟妹,我也是認了的!可我忍不住,顏兒……我實在忍不住啊!”


    她從雲端跌落俗塵,自覺已經倒黴透頂,不能再有更壞的了。可未婚夫婿的冷漠、弟妹的哭叫、母親的眼淚都在告訴她,不會止步於此。


    人牙子帶她走的那日,沈離枝的世界徹底塌陷了。她想一死了之,又沒那個勇氣,想怨天尤人,又不知該怨恨哪一個。


    周圍的女子看向她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充斥著怨毒,那些管事的人倒是滿意她的姣好容貌,每每捏著她下巴,都像在打量菜場上的小貓小狗。


    她最不堪想的,是那逢迎討好之時、酒酣耳熱之際,一道道目光都那麽不懷好意,簡直要將她的衣衫剝開,踐踏她死守的最後一點尊嚴。


    “一日一日都是如此,我就哪裏還是個人,分明是那砧板上的魚肉。我時常想,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解脫了可我不敢,顏兒,我不敢死,我怕會疼……顏兒!顏兒……”


    沈離枝雙眼紅紅,嗓子也啞透了,嘶嘶嚦嚦猶訴說不停。溫顏兒隻是低眉斂容,反握著她雙手,默默陪在窗外。悲傷的情緒將兩個人籠罩在一處,全然不覺旁人路過,投過來憐憫的目光。


    溫顏兒道:“什麽死不死的。我從前也是豬油蒙了心,瞎了眼,錯將身子托付出去,尋死覓活了許多日。那花魁娘子來勸我,我才看開些,好歹留下命,才能養著我娘。這麽一日一日苟且過著,也到了現在。你隻消想一想,你要是真死了,你娘可怎麽辦”


    聽到家人,沈離枝眸光亮了亮,似乎有了點精神,也不過轉瞬即逝,變作喃喃自語:“是了……是了,她賣了我,還有弟妹要養,那點銀錢哪裏夠的。”


    “好了,好了,從前兩家門挨著門,我是知道你的。”等著沈離枝慢慢收了聲,溫顏兒方開口,繼續勸道:“本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都是那起子人借著機會,給自己出氣罷了。小姐,你聽奴婢一句勸,收收性子,左右夫人不是個冷心腸,那花魁娘子嘴上厲害,內裏也是個善人,不會真要了你性命去。”


    “別再小姐、奴婢的了,我早和你說,就當是親姊妹。”沈離枝低下頭,將臉埋進兩人掌心,長長舒了一口氣,訴出了幾分真心話。


    “從前我這樣說,也是存了客套,今兒我算看出來了,在這兒也就是你,還肯真心待我。好妹妹,多謝你來陪著我,聽我說這些,我若是能出去,必定豁出一切報答你的。”


    說著,沈離枝重新抬起臉,仍然紅著一雙眼睛,眉宇間都是真誠。這在她十餘年的歲月中,都是很少有過的,溫顏兒很受感動,接下了這份示好,也喚了她一句“姐姐”。


    日頭已然爬到最高,後院進出往來的人漸多,難免留意到這兒的動靜。溫顏兒一心和沈離枝說話,也暫沒發覺什麽不妥,隻是覺得手肘僵冷。直到腳底傳來一陣酸麻,險些一軟崴了腳踝,她才發覺踮著太久,腿腳已快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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