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的進步有目共睹,盛秋筱不需誇讚,沈淵自己心中有數。許錦書剛調了弦兒就被叫去前頭,為包了房的客人彈奏一曲。


    出乎沈淵意料,盛秋筱似乎對小動物並不感興趣,答應了會幫著照料,也當真隻是管著喂養打掃。倒是幾個小丫頭好奇得很,趁著歇息的空檔,小菊得了允準,和彩雲一起去逗兩隻小兔兒。


    秋筱擦拭著頸後汗濕,照舊灌了好大一杯茶水。陳年的舊茶,湯色清寡,淡淡的沒有多少茶味。她總說,如飲牛一般解渴用的,不拘什麽好壞,便是白水也使得。


    沈淵不由笑罵:“為了幾口茶水點心,別人都爭得像烏眼兒雞,你倒一點都不挑剔,忒好養活,難怪夫人挑了你。”


    丫鬟掩著口忍俊不禁,秋筱卻坦然:“我早和姐姐說過,當初病入膏肓,就是靠著商媽媽菩薩心腸,給我一口冷飯冷湯,我才活了一條命,哪裏還挑剔吃什麽茶。”


    她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茶,端在手裏並不下口,拿眼睛一直盯著,像要從那淡黃茶湯麵上看出什麽來:“落在這兒,你我的命都不算好,可你比我強些,好歹有個親娘,知冷知熱,衣食不缺。為了活著,我怕是什麽都忍得下。”


    冷香閣內外的人都說,盛秋筱性格從容恬淡,舉止大方端莊,從來不會多說一句、多行一步。沈淵與她相處的時日久了,才知道她也是個性情中人,譬如此時,這樣不體麵的話從口中說出來,秋筱也雲淡風輕,如在說旁人。


    沈淵忍不住道:“為了活著,多少人都是被這四個字困住了。就看關著的那兩個,觀鶯就不說了,苦出身,可恨之人也的確可憐。可另一個呢口口聲聲清白女兒,做的都是什麽下作的舉動,何必說出冠冕堂皇的話來,自欺欺人,徒惹恥笑呢。”


    提起這一出,她才好奇起沈離枝的下場。觀鶯的傷差不多養好了,很快便要被送走,沈離枝更多錯在不知輕重,不至於一直被關下去。


    何況啊……冷香閣不養閑人,關在屋子裏,不做事、不賺銀錢,還能有一口吃喝,簡直無異於癡人說夢。


    “說起來,那沈歌女如何了”


    沈淵問及緋月,後者也不甚清楚,隻說被關到現在,也不是省油的燈,整日裏和觀鶯吵鬥。倒是昨日中午,緋雲去廚房取四紅湯,路上遇見閣主夫人屋裏的水芝,聽了一耳朵。


    “水芝姐姐說,夫人早就消了氣,沒和一個小小歌女計較,就是看不得她不知悔改,要殺一殺她那股子傲氣。”緋雲回憶著細細道來,“水芝說,聽夫人的意思,這兩天就要放她出來,交給趙媽媽,趕去做雜活兒。”


    “嗤……”秋筱差點潑了茶,忙不迭先放回桌上,“雜活兒我見過她,那樣好的皮肉,若真趕去做丫鬟,夫人豈不是太虧了。”


    沈淵嗔過一眼:“就你嘴快,守著我,倒越見放肆,口無遮攔起來。夫人買了她,要她做什麽不可以,虧不虧原不在這兒,輪不到你我操心。”


    秋筱一頓,抿抿嘴唇似有所思,很快收斂了音容,向花魁歉然道:“姐姐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責怪我也是提點我。我總有許多話不敢宣之於口,偏偏對著姐姐時,真是敢說話的。”


    這邊話還沒說盡,那邊兩個小的已經看夠了兔兒,一個回來守著炭火,垂手候著聽吩咐;一個攏緊了頭發,重新揮舞起潔白飄逸的水袖。


    沈淵瞥一眼彩雲,見她身段依然瘦削,姿態卻已經有了極大的不同,漸漸褪去畏縮,多了從容不迫,總算也是拿得出手了。小閣主從來不否認,自個兒喜歡這種成就感,當初找上盛秋筱相助,也並沒有幾分交好的意思在裏頭——為何會真的走得越來越近,她自己也說不準。


    大約,同樣是為了活著,別人都不惜用盡算計、做盡壞事,唯獨盛秋筱選擇了委曲求全,而斷不肯傷了他人。世道飄搖,這份赤子心腸難得,沈淵自認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卻也不得不真心敬服秋筱的為人。


    “好了,我也不會告訴別人去,你比我明白道理,自己謹慎就好。”沈淵放緩了神情,朝著彩雲處點點下巴,“她可是勤勉,你也別懶著,快去。”


    秋筱抿唇羞赧,低眉稱了句“是”便起身,與彩雲同處起舞。沒了許錦書的七弦彈奏,兩道身影自有節奏,交錯回旋,起承轉合,水袖亦如白虹當空,飄逸靈動,宛轉風流。


    沈淵許久不舞,看不太出個中規律,也頗為興趣盎然。她身染寒症,自小過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舞蹈太過耗費心力,她不愛學,墨觴鴛也不會強求了去。


    琴閣同樣燒著地龍,屋裏人又多,隻穿單衫也不會冷。窗前掛了竹簾,光線暗下來不少,人兒的麵孔都變得幾許不真切,花魁守著熊熊爐火,整日蒼白的麵孔被映上一層柔和朦朧的暖黃色澤。


    雙十年齡本應該風華正茂,她卻像小動物貪睡,才一會沒聽見動靜就垂下了頭,眼簾也迷迷糊糊合起來。


    隻是這次她睡不成,前麵來的小丫鬟急匆匆叩響房門,將她從剛醞釀出的睡意中拽了回來。


    被尋了去的是盛秋筱。


    “恭喜秋筱姑娘,您家裏人來尋你,熱熱鬧鬧來了好幾位,夫人請姑娘快快到前頭去相見。”


    小丫鬟是墨觴鴛房裏的水芸,口齒伶俐,說話爽脆,一雙笑眼彎彎,不住朝著秋筱道喜,催她快去。


    冷香閣中從來不缺女子,流水一般去了一波又來一番,沈淵早見慣了。水芸雖歲數小了點,跟在閣主身邊也有幾年,不該如此不穩重,可想而知,這次來接秋筱的人,必然搞出了些不同尋常的花樣。


    花魁側眸去看盛秋筱,卻見她無半分喜悅之態,木著臉色,鎖著眉心,慢吞吞地收拾頭發衣裳。水芸焦急,連道夫人催促,請盛姑娘快快過去。


    “我聽到了。”秋筱悶悶地應了一句,手上也不見放快,“一身的汗,等我收拾幹淨,再過去和夫人認錯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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