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極有眼力見,一揚棍子嚇得老婦縮回脖子,兜著手隻能幹瞪眼。地上的一家三口見狀,叫囂不止,活像誰的嗓門更大就能占了上風。小廝們隻消手上一用力,以那男人為首,三個人的慘叫聲真如豬豸。


    “哎呀!天殺的,一群天殺的喲!哎喲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婦眼看自己兒孫媳婦都被轄製,再占不到好處,立時三刻拍起巴掌,扯開嗓子,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拍著大腿,哭天抹淚地開始幹嚎。


    “天殺的天殺的,我看你才是天殺的,拿親生的女兒去作踐!”盛秋筱剛剛止住了哭,情緒稍稍冷靜下來,又聽見那不堪入耳的,且當著許多人的麵前,再也承受不住,嘶聲和老婦對峙起來,“你們若真愛銀錢,拿去我的體己,再把我扔在這裏,倚門賣俏,迎李送張,豈不是錢來得更快!到時你要多少,都拿去就是了!”


    盛秋筱越說越激動,嗓子早就幹啞,一下子嗆著,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臉兒漲得通紅,眼睛也早哭腫了,又硬生生氣出了兩汪眼淚,斷線珠子一般,大顆大顆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的容貌並非一等一的出挑,真的隻是靠著巧手妝扮添姿色,又在偌小的年紀便有常人難極的豁達,在一眾庸脂俗粉堆裏格外顯眼,連沈淵也曾私下和丫鬟說起,甚感歎自愧不如。


    然而,這一下暴怒起來,盛秋筱整個仿佛變了一個人。她仍然坐在那裏,掉著眼淚,漲紅著臉,聲嘶力竭,全無半分親生骨肉的親近餘地。


    老婦上了年紀,慣是不怕出糗丟醜,巴掌拍得啪啪作響,衝著盛秋筱大啐唾沫:“你個沒臉沒皮、不知羞恥的小賤人!娘老子生了你,給你找好歸宿,你不感恩戴德,還撒潑起來!我呸……”


    “這麽好的歸宿,你自己去罷!還是叫你這好媳婦兒去呀!在這兒是不知羞恥,賣到別家去,給個老頭子做小,給你兒子換個狗腿子的差事,就是天大的出息了!”


    盛秋筱忽而暴起怒罵,言語尖酸刻薄,更無視綱常倫理,不堪聽的,便是狠狠打了老婦全家一個猝不及防。


    緋月陪在她身邊,隻覺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秋筱說出的緣由更是叫丫鬟大跌眼鏡:賣去做小換差事要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這究竟是什麽樣的父母兄弟,什麽樣的家人,還不如說是一窩豺狼。


    “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賣了我,我早就不是你家的人,到時候真去了別家後院裏,主子要是高興,給了我什麽賞賜,我可一文都不會給你!不如你們誰愛去誰去了,再生個潑皮無賴狗咬人的好兒子,好處才都攥在手裏!”


    老婦辯駁不過,瞠目結舌,一口濃痰卡在喉嚨裏,兩眼圓瞪,一手捶著自己胸口,一手死死指著秋筱,活像當場要上不來氣。秋筱才不管她,話語難聽,聲調也高,神色卻反而漸漸冷靜,眸子更是幽深陰暗,深不見底。


    盛家人的齷齪心思還沒來得及消化,一人蓋過一人的叫喊足以讓緋月頭腦發蒙。她聽秋筱所說,再打眼一瞧水芝的手臂,便知是被那無禮小兒給咬的。可想而知,在她們進來之前,這屋子裏都是什麽糟亂的場麵。


    到底有趙媽媽和水芝在前,緋月自知不好先發聲,隻是選擇三緘其口,目不轉睛地守在盛秋筱身邊,看似扶著秋筱,實則將她手臂抓得極牢,生怕她一時衝動,再鬧出更多見血的事兒來。


    緋月打小跟著沈淵,也見過不少次自家小姐發怒的模樣,可無論再失控、再可怖,都總叫人清楚地覺著,姑娘還是這位姑娘,的的確確生了大氣。可是,眼前的秋筱姑娘,周身分明充斥著令人齒寒的陌生感。


    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緋月頭腦一下恍惚,生出一種無厘頭的錯覺:這位怒氣衝衝、聲淚俱下的女子,根本就不是花牌盛氏秋筱。


    眼跟前的這個女子,和她們熟悉的盛秋筱大相徑庭。緋月越想越發駭,手心汗津津的,總覺對方隻不過是借了秋筱的軀殼,寄居於這個世間,韜光養晦,謹小慎微。


    她忽然猜測,也許秋筱一直在努力地隱藏自己,不至於和周遭格格不入,可一旦被觸及了痛點,便會破殼而出,卸去所有的偽裝,暴露最真實,也最心酸的一寸不甘。


    冷香花魁已經是九曲十八彎的玲瓏心腸,最深諳逢場作戲的那一套,殊不知一直對她迎合討好的盛氏姑娘,更是善於隱藏。兩個人整日湊在一處,本來是姐妹交好的場景,今日一想,竟然半點經不住推敲。


    究竟是誰在主導進退,又究竟是誰在落下棋子


    想到這處,緋月手心愈發滑涼,濕漉漉的汗水幾乎洇透了秋筱的襖袖。


    “秋筱姑娘!您還是冷香閣的人,口裏說話要注意分寸。”


    趙媽媽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仍先喝止了秋筱,才又轉向地下那老婦,不卑不亢道:“這位老姐姐,你家既說是來接女兒,卻鬧成了這幅樣子,任誰聽見瞧見了,也不會放心她跟了你們去。”


    老婦猶在翻著白眼,抻著脖子,不斷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被卡住了嗓子眼,也不答話。


    地下的媳婦倒曉得袒護婆母,撲騰兩下腿腳,探出頭直起身:“你們這種下流地方,攔著好人家的閨女不讓走,是何居心呀!你這老娼婦,在妓院裏做了一輩子,倒充起長輩來!”


    緋月大駭,水芝也麵目一凜,扶著趙媽媽的手收緊了。冷香閣的人是忘不了的,啟仁十二年的春天,花魁娘子設計教訓周探花,同樣有個老婦人闖了來,在前廳大放厥詞,含血噴人。


    別人或許不知,兩位大丫鬟心中是有數的,當年那個探花嶽母,得了沈家暗中提點,才替自己的女兒保全一點後路,卻意氣用事,口裏沒有遮攔,當場未見打臉,事後可沒落得什麽好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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