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銀紅梅箋薄如蟬翼,離雪城的字跡遊龍勁峭,熟悉如昨。有道是字當如其人,這個男人永遠溫和得像一陣暖風,寫出字來卻比沈涵還要入木三分。為此沈淵常覺著,雪城的內心藏著一團火,她觸不到,也熄不滅。


    不過不打緊的,她明白,自己十分喜歡這個男人,想和他長長久久地在一塊兒——而且,對方大抵也是如此,就足夠了。


    許久不見麵,一封手書是最好的問候,勝過千言萬語,包含萬千情愫。入了冬,雪城的兩間門麵都見忙碌,又要去外麵親選一批綠油伽南,備著製新年供用的如意合和香丸,一去一回,至少也要月餘的工夫。


    那是沈淵閑暇無事,琢磨出的一樣小玩意兒,選堅實脂重的伽南香二錢,配以燕口、安息、冰片、高良薑各一錢,丁香子五顆,並一捧曬幹的鮮紅玫瑰花瓣兒,隻用白瓷小缽,一同研成細細的粉末兒,收在將開未開的山茶花苞中,用新蠶絲線密密縫好,封上七日再取用。


    彼時剪開花苞,挑好白芨煎薄汁,幹淨梅花蕊心以冷茶法浸泡,對半摻著濾過,和以少許煉蜜調勻藥粉,搓成拇指大小的丸子,裹著鮮陳皮入紅泥小爐,慢火煨至半幹即成。


    小巧一顆香丸子色澤暗紅油潤,常用鏤空小銅片墊在香爐中熏烤,起初氣味濃厚沉鬱,回甜微澀,久聞漸漸清明平和,意境通達,將盡時偶有崩裂的,便有如異軍突起,爆出一陣短暫的麻涼,回味淡甘,曆久彌新。


    沈淵一向挑剔,增增減減了許多次,才敲定了這香丸子的方兒,起初隻是自己熏著玩,偶然被離雪城瞧見,覺得甚是新奇有趣,便討了去精製售賣。裏頭的用料無一不珍貴,味道也的確好聞,竟一下子引得陌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趨之若鶩,成了無心插柳的一樁美事。


    “其實好伽南不難求,難求的是那新鮮的柑子皮,非得要新剝下來、青青嫩嫩的才好。要不然,拿幹陳皮去烤,丸子沒一會兒容易裂了。”沈淵笑笑,仔細將紅梅箋疊好,拿絲線纏了,收在了個四方描金檀香錦緞盒裏,掛上一枚小小的雲頭銅鎖。


    緋月聞聲想起緣由,忍俊不禁,附和道:“正是了。前年姑娘覺得煩悶,來山上散心,正好看見有新下的大紅柑,擺著聞氣味兒用的。姑娘要嚐一嚐,結果被酸得要掉淚珠兒……”


    “嘻嘻,奴婢也記得,”緋雲從插花細瓷瓶前抬起頭,望向這邊湊趣,“那次,姑娘吃了好些小胡桃米花糖,才緩過勁兒來。也真是奇怪了,那柑子明明是青綠青綠的,怎麽就叫‘大紅’呢。”隨說著放下小銀剪刀,收攏了碎落的枝葉邊角,獻寶似地讓到一邊,笑嗬嗬露出幾顆細白糯米牙:“姑娘看看,這樣好不好冬天花兒不多,奴婢挑了十樣錦,粉紅鵝黃的,配幾枝翠竹也好看。”


    沈淵和緋月同時側臉看過去,不約而同地都彎了眸子。隻見瑩白滑潤無一絲雜色的冰裂細頸瓶兒,插了一簇的花紅柳綠,高低疏落倒是有序,可若往仔細裏瞧去,總是有所不妥。


    “瞧你這記性,當時姑娘就告訴你,那種柑子熟透了就變成大紅的,才叫這個名兒。”緋月隻打趣一句其他,低下頭去抿著唇角,繼續給自家主子捶腿。


    沈淵揮揮手,叫緋雲將插花瓶抱過來,穩穩擺上跟前的小幾子:“你選的花兒、葉兒都好看,可十樣錦花色豔麗,盛開如盞,它自己的葉子柔軟纖細,用來作配已經很好。”


    玉白柔荑翻腕一拈,青嫩帶露的翠綠竹節被單挑出來,稍稍沾濕了桌麵上鋪的一方棗紅厚緞。沈淵擦擦手,又道:“竹枝也纖細,可總帶著剛勁英氣,你選了新生的嫩竹,乍看也相宜,可難免經不起往深了推敲。”


    緋雲跪坐在腳踏上,目不轉睛認真聽著,一邊點著頭,頗為不好意思。沈淵朝邊上點點下巴,她順著看過去,立刻會了意,起身跑去抱回一座玉簪淡綠玲瓏八角瓶。


    幾枝翠竹有了歸宿,緋月正笑問擺在哪兒好,沈淵卻說不留,讓送了去秋筱屋子裏。


    “她叫秋筱,就是細細的小竹子,這瓶送給她正合適。”


    緋雲點頭去了。沈淵垂下眼簾,將手縮回雪白毯子下,是一整條白狐皮,蓋著輕軟又暖和。那隻小白貓兒也縮在裏麵,小小的一雪團兒,挨著沈淵的手,乖巧極了。


    屋子裏燒著地龍,仍然點上了雙耳紫銅熏爐,撒著一把暴曬碾碎的柑皮,滿室溫香繚繞,任誰都舒服得想眯起眼睛。


    “姑娘先別睡,喝杯茶醒醒神兒,快到午飯時候了,先用了飯,奴婢服侍著您好好歇一覺。”


    緋月見沈淵不斷點頭,桃花妙目也越來越沒了光彩,便停下手去倒了杯濃釅釅的熱茶,順便抱了隻鵝羽軟墊,好讓自家主子靠著舒服些。


    沈淵的確生了倦意:“這兒暖和,又沒有煩心事,自然好犯困。等會要不就把那爐子撤了,燒著地龍,已經夠了。”


    冷香閣名為冷香,其實滿室溫暖,可與本該高處不勝寒的州來山莊相比,猶嫌不及。往年冬天都住在後園,倒不比莊子上差,沈淵倚著軟墊,又重新思量起挪動住所的事兒。


    緋月應聲稱是:“難怪夫人也說,小姐要在這長住也使得。姑娘的病症最怕冷,這兒暖和又清淨,可就是最好養病的地方了。”


    當初西北沈家的女兒顛沛流離在外,是被墨觴鴛所救。作為養母,墨觴夫人自然最知道他們這些人的交情,也曉得這處天地於沈淵養病最是相宜,從未阻攔她來,反而常常主動提起,道她若想,搬去長住也是無妨的。


    沈淵總是推辭,隻道男女七歲不同席,非親非故,孤男寡女,怎好平白跑去別人家裏住著不走——更莫說,她還是冷香閣的花魁阿晏,若被有心人聽見,再胡亂編排一頓,天曉得會被傳成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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