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不搭後語,顧左右而言他,冷香花魁不該犯這樣俗氣的錯,可效果顯而易見,尹淮安展顏了,深深歎出一口氣,撣撣袖擺用力一揮,儼然要將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兒說與她聽。


    “若是尋常的爾虞我詐,詭譎計量,我是半點不會猶豫的。”他原地踱出幾步,鞋尖毫無規律地碾著地麵,幽幽道:“城北開糧棧的溫家,和我家生意上很有往來,他家有位梅姑娘,和我也……”


    “青梅竹馬麽”他才有猶豫,沈淵便將話接了過去。


    尹淮安頓了片刻,隻能頷首默認。


    垂髫總角的時候,他和溫家姐兒不打不相識,在山莊的小池塘前,她抓破他臉上一道皮兒,他碰壞了她一支草蟲釵。小孩子間的打鬧總能很快和好,各挨了五手板作罷。作客的溫老爺還打著哈哈說,阿梅從小就這樣厲害,以後若是嫁不出去,淮安可願意照顧她


    年幼的梅姑娘玉雪可愛,瓷娃娃一般,尹淮安說了一句好。童言無忌,也沒人當真,可後來某一天,她忽然說,淮安哥哥碰壞了她的釵子,必須用一輩子償還。


    “小時候,她隨父母來過我家,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尹淮安淡淡解釋了幾句,沒打算隱瞞,“溫小姐活潑,聰明,很討人喜歡,兩家的長輩開玩笑,也說過以後可結為姻親。”


    州來莊主的反常已經說明一切,沈淵沒有醋意,隻是意外,從她聽聞梅姑娘其人開始,伴隨而來的就是不太好的議論。尹淮安是不會對誰虛與委蛇的,看來以嬌蠻著稱的梅姑娘,孩提時依然曾經天真爛漫。


    她相信尹淮安的眼光,想起在外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也覺得惋惜:“我知道那個米商溫家,還有梅姑娘,沒想到竟有這一處淵源。可惜,聽說溫家教壞了她,生意上又出了事兒,就將這個女兒舍了出去,也是怪可憐的。”


    尹淮安雙眼緊閉,背對著沈淵,很久難以平複。選擇開始的是溫梅,他接受了,也傾注了柔情,認真設想過他們的未來。


    在後來者的麵前談舊人,不是一件合適的做法。可也隻有沈淵了,能擔得起他的信任,給他心底彷徨時的依賴慰藉。那些烏糟糟鬧心的事兒,除了她,尹淮安想不出還能和誰講。


    “這事兒,我知道。前陣子底下的人來報,在奴隸市場見到了……見到了溫梅。”州來莊主的喉嚨深處堵著一團霧,“她不知怎麽落到了那兒,渾身是傷,瘦得不成樣子。”


    他很忐忑,沈淵從來不和他講反話,必然是真的理解他做一些狠事,可他也是真切地珍惜這個女子,不願因為別人的問題,壞了自己在她心裏邊兒的謙謙君子樣子。


    “那後來呢你可有去找她”沈淵如是問。


    她心裏也不踏實,最後一次聽見關於梅姑娘的音信,還是劉牙婆帶來的。冷香閣沒收下那位小姐,


    沒有得到回應,她亦不著急催問,悄悄扯著州來莊主一角衣擺,小小地晃一晃。尹淮安一驚,一邊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嘶!阿淵……你真不知道嗎你撒起嬌來,有多讓人難以抗拒。”


    話說得有點越界,沈淵沒計較,也已經揣測出了答案:“得了,你不就抗拒了麽我聽你的意思,心裏還是有她的,為何不去救一救你若覺得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


    尹淮安垂眸黯然:“不必了,她已經不知所蹤了。”


    “什麽”沈淵愕然,心尖狠狠一抽,趕忙放軟了姿態,“抱歉……我不知道。淮安,事已至此,你不要太自責。”


    她以為尹淮安的異樣是出於自責,懊悔沒能搭救兒時的青梅竹馬。可一連幾天來,許多事兒的發展總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各有命,我也不會強行改變。”走出幾步有座席,兩個人相對暫坐,尹淮安的麵目隱了一半在昏暗中,正好能遮一遮眼底的落寞:“認識的時候,她也就五歲,已經很有主意。哪裏是溫家教壞了她……她想嫁入高門顯赫,人之常情罷了。於她而言,州來山莊是好的選擇,隻是眼神明亮,見識清楚,又發現還有更好的罷了。”


    尹淮安說得很委婉,盡量不表露出被辜負的不滿。沈淵萬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兩小無猜,竹馬青梅,那是她羨慕不來的情分,怎地有人牢牢握在掌心,卻非要丟了出去


    她一下也反應過來,州來莊主所謂的“心狠手辣,毫無人情”,極有可能不是那些飽含著溫情的意味。


    沈家姑娘的詫異太明顯,尹淮安自嘲地掀掀嘴角,往事一旦出了口,懷念減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曖昧不清的冷笑:“溫老爺也說,他家世代行商,賺夠了財帛,想得些更多的體麵,阿梅有福氣,能得了伯爵公子的青眼,當然要嫁入勳貴門戶,才好光宗耀祖。”


    他的手藏在袖子裏,關節捏得咯吱作響。溫老爺好盤算,尹家講求忠義,雖然沒正式下過聘,無端被看低了一眼,受了沒道理的委屈,竟然也沒有要溫家理論,反祝那小姐心願得償。


    可隔著數載的光陰,報應終究不爽,沈淵脫口而出的質疑,毫不留情麵地扯掉了溫氏滿門的遮羞布。


    “勳爵門戶,顯赫世家,怎可能迎娶一個商人庶女為正室嫡妻溫老先生經商有道,可見是聰明人,總不會想不到這一層。”調子不高不低,濃濃諷刺的意味不言而喻,“本來就是庶女,還要做人偏房妾侍,難道就是光宗耀祖了”


    對不相幹的人,沈淵講話向來不留情麵,尹淮安靜靜聽著,也沒有反對。


    當年尹家父子私下談起,同樣有過此言論,隻是不想壞了交情,然而溫家將事情做得不光彩,兩家的生意本來也不是唇齒相依,交集便越來越少,甚至這次溫家出事,州來山莊也不是頭一個知道的。


    “對溫施而言,阿梅如果能做個貴妾,生下一兒半女,魚躍龍門,當然是溫家上下幾輩人的榮光。”尹淮安淺笑無聲,隱忍而含蓄,“隻是不知道,他將這個女兒交給牙婆時,可否還記得這一份好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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