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先生祖上出過將臣,效力於西北,為國負傷才回歸故裏,本宮甚是敬重。”


    東宮的主人鷹眸隼目,謙和禮遜,看上去與坊間傳聞中的賢德之名並無相悖。尹淮安初初和他對眼,也有過片刻猶疑,然而很快就煙消雲散。


    他們或許是同一類人的,野心勃勃又善於偽裝,習慣蒙著一張完美的皮囊,借此來掩飾外人無法接受的真實。


    不同之處在於,尹淮安畢生所圖超不過家族興旺,壟斷四海,而對麵峨冠博帶的這一位,動輒就是翻雲覆雨,混亂乾坤。


    然而這樣的人,行事最當謹慎,輕易不應該暴露自己手中的牌。事出反常,尹淮安頭皮一陣發麻,一點也不想回應,奈何對方有皇權當頭,他不得不擺出人臣的謙卑姿態,賠笑頷首,圓滑處之:“殿下讚譽,尹氏愧不敢當。”


    他以為這樣就算完了,貴為太子又如何畢竟在州來的地界,就算真藏著什麽詭譎,看見自己油鹽不進,也該適可而止。


    誰成想,不知是否低估了天家威勢,他的算盤居然打錯了,對方顯然不願買賬,進一步亮出牌麵:“西北邊陲要塞,英才輩出,論起來,首當其衝是沈氏一族,滿門英烈,蒼梧無人不敬仰。既同在西北,不知先生祖上從軍時,可否與沈氏先人相識”


    廢話!


    尹淮安牙根發癢,一句鄙夷差點繃不住脫口而出。


    都查到尹家祖上從軍西北,怎麽會不知道跟的是哪隻隊伍、哪位大將軍這話裏話外的刺探,還能不能再明顯一點了


    還好,他從小挨了尹老莊主不少打,性子被生生沉下,沒真的討來個大不敬之罪。


    “小民曾聽先父提起,祖上的確投在沈將軍帳下,不過沈公世守西北,軍中英雄男兒鱗次櫛比,先人人微言輕,不敢稱相識。”


    不可能佯裝不知,也沒辦法否認,顧左右而言他更不中用,尹淮安索性兵行險招,坦蕩認下,話鋒一轉打起太極。是了,西北人才輩出,這話可是太子親口說的,人家堂堂一位封疆大吏,哪能將一兵一卒全部認清


    “放肆!”


    風雲大變,太子忽然震怒,麵色鐵青,曹內官揮舞著拂塵,大罵州來欺君罔上,意圖謀反。


    尹淮安措手不及,眼看著自己被侍從團團圍住,凶神惡煞的官兵從不知何處冒出,朝著先前村院的方向殺去。


    “尹先生認為,本宮當真查不出,你們兩家的關係”


    太子一改賢色,笑意邪佞。尹淮安被綁了手腳,動彈不得,瞪紅了雙眼,徒餘滿腔憤恨。


    林風激蕩,官兵浩浩蕩蕩歸來,沈淵口中塞著麻布,身上捆了鎖鏈,被拖在地上血跡斑斑。尹淮安目呲欲裂,瘋了似地喊著住手,卻眼睜睜看著太子飛起一腳,沈淵被踹滾出去,噴出一口血,掙紮幾下沒了動靜。


    “阿淵!阿淵!阿淵……”


    州來莊主的叫喊異常慘烈,一巴掌拍在堅硬床櫃上,才知道是個夢。


    一個荒誕無稽卻近在咫尺的夢。


    尹淮安不敢再睡,滿頭滿臉都是冷汗,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如真真切切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


    他像是魘著了,下意識抓摸一把身側,又翻起來胡亂查看,腦子裏還迷迷糊糊,恍惚想起來某個人並不在這兒,而該在自己特意為她建的小院裏安睡。


    鬆了口氣之餘,又浮起來悵然若失。


    值夜的侍女匆忙趕過來,飛快備好溫熱帕子擦汗,又端來一盅牛乳茶。


    凝脂香甜,尹淮安卻食不知味,州來莊主生性不羈,頭一次嚐到了心有餘悸的苦頭,明知是夢,仍然久久不能平複,一閉眼就是沈淵血淋淋的樣子。他陷入了一種毫無厘頭的糾結:溫梅與沈淵,自己更在意的究竟是哪一個


    對於沈淵,他一直強迫自己認為是恰到好處的出現,填補了少年時躁動不安抑或彷徨無依的空白,那時他的情感非常需要轉移,而她正巧出現。


    他很想出門去,到那方小院裏,親眼看一看那個人如何,是否睡得安穩。


    “更衣,去……”


    頭腦不清,剛吩咐半句,來自侍女的疑惑目光強硬製止了他——去深更半夜,能去哪兒


    夜闖閨房,何其荒唐。


    “下去吧。”


    手停在半空,僵硬地打個彎,他頹然拍拍自己額頭,打消了還在萌芽階段的奇怪衝動。


    遣下侍女,尹淮安仰麵躺在床上,房間裏暖爐燒得火熱,根本不需要過厚的被褥叫身子汲取溫度,故而隻有輕薄如羽翼的絲被,貼身舒適,柔軟熨服,此時他卻覺得發悶發燙,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州來莊主自認識人的能力不差,短短一次會麵,他已經差不多琢磨出東宮那一位脾性,之前向自己透露的,隻會是已經查到的冰山一角。會不會……沈淵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一介女流,能有什麽要緊的呢


    尹淮安百思不得其解。


    倒不能說他瞧不起女兒家,隻是尹家沒有姊妹,他的認知趨於固化,從小受到的教導便是男兒當自強,為家眷撐起一片天,讓婦孺幼弱可以平安喜樂,不必為了生計奔波勞累。


    初次見麵,沈淵是那樣嬌弱的模樣,即便後來漸漸展露出滿腹驚才絕豔,尹淮安也從不覺得,在朝堂爭鬥麵前,這個小姑娘能掀起多大風浪。她是老天的寵兒,足夠美豔,也很聰明,可是……也止步於聰明了吧。


    尹淮安承認自己有私心,寧願沈淵隻是熟稔於內宅紛爭,而千萬不要有所謂的“國士無雙”,賠進去本該太平無波的一生。


    月光清涼,他翻身下床,隻著單衣臨窗吹風。天寒逼退了蟬鳴,沒有聒噪吵鬧,也沒有樹葉簌簌,過分的安靜變成了空曠,以至於空寂。傍晚在內書房,他向沈淵複述了太子的試探,她也是漫長的一段沉默,生生品嚐出了度日如年。


    尹淮安失眠了,想著平靜的表象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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