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事,輪不到你多口舌。話已經說盡,你不肯好自為之,便是天神大慈大悲,也渡不了你。”


    冷香閣前樓春色葳蕤,衣鬢旖旎,後院小閣主氣血上湧,落荒而逃。早知便不來了,沈淵懊惱不已,難以接受自己被觀鶯這般破落戶兒倒打一耙。


    旁的都罷了,事關離雪城,她實在做不到雲淡風輕。


    這個誅心又煎熬的話題,還是自己主動挑起來的。


    再看書信,沈淵隻覺得諷刺,本來一切都很好,日頭明亮,空氣幹淨,早起的飯食也合胃口,摽梅之年喜事將近,一念之差踏足賤地,才落了現在這樣滿身煩惱。


    兩個丫鬟服侍沈淵換好衣裳,緋月溫好一壺桂花茶,收拾好了桌椅,便拉著緋雲悄悄退下,留主子姑娘獨自在寢房。熏爐裏放的是合和香丸,不夠清淡,卻合時宜。


    往常但有什麽意外,沈淵都能泰然處之,今天雖沒發作,卻動了大怒,藏在心中鬱鬱不解。貼身丫鬟對她的脾氣再熟悉不過,深知這會兒不需勸慰,更不要奉承,留一間安靜舒適的屋子給她便足矣。


    回房已有段時間,落座繡榻,沈淵心緒尚未平複,手指無意識抓著被褥,掌心有了依托,焦慮才稍稍緩解幾分,以手覆額,靠在床頭沉默了很久一陣。


    雪城是個很好的朋友,調香弄琴,烹茶煮酒,都是沈淵喜歡的。逢年節,墨觴夫人忙碌,離雪城會記得來接她,牢牢牽著她的手,行走在大街小巷,燈火人間。鬆子瓤蜂糕的黏軟、桂花元宵的醉甜還留在記憶中,絹紙糊的小兔兒燈還收在櫃裏,帶給她這些的人,卻好像漸行漸遠了。


    雖說男女大防,合該避嫌,可她現在是墨觴晏,與外客尚能同處一室,雪城反而不常來往,每每想起她身在何地,當真沒有一點醋妒芥蒂嗎


    她大約感覺得出,雪城與自己似乎是一樣的人,不想碰觸某些東西,卻又無法推辭。她清醒,關於離雪城對自己的態度,無論溫柔或疏遠,都帶著一種“無所謂”的味道。這種滋味很難受,明明應該同樣克製,自己卻先動搖,開始渴盼起與這個男人共度一生。


    沈淵有著怎樣的過去,離雪城知情,而反過來,她聽過很長的講述,除了來自本人,還有親兄長沈涵的背書。看似完美,她卻總惴惴懸心。


    別人眼中,他們兩個是一對璧人,應該被寫進後世話本,纏綿悱惻,綢繆繾綣,在茶館酒肆廣為傳唱。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段關係曾讓她終日惶惶,寢食難安。


    一個找不出錯的人,往往本身就是最大的錯誤。


    與她兄妹二人皆相識於少年,同樣有著救命之恩,一切都天衣無縫,水到渠成。沈淵吃過苦,是喜歡安穩的女子,不該多思多慮的,隻消等著喜結連理,白首同心……


    可這個世上本無神明,又哪裏來真正的天衣無縫呢


    不過是一個太聰明,強大到可以雪藏所有的線索和紕漏,杜絕所有的意外和變數;或是另一個太癡情,明明察覺端倪,卻不舍得揭穿。


    頭幾年裏,沈淵隱藏自己的身份,不叫離雪城知道她是西北的女兒,若沒有沈涵出現,她打算就以墨觴晏的身份嫁過去,或者等到哪一天,兩個人可能會分道揚鑣。沈淵覺得,自己不算頂尖的聰明,可也如觀鶯所說,並不癡情。


    那會兒,她從來沒想過可以與親人再團聚,早就習慣了做墨觴家的身份。生身家族遠在千裏之外,又十多年不複回歸,她記不得,也不覺得有必要時刻掛在心上。


    因而,自稱墨觴晏時,沈淵問心無愧,根本算不得欺騙。


    可是後來呢


    三個人聚首時,尷尬的隻有沈淵一個。沈涵和雪城他鄉遇故知,又或將結姻親,酒逢知己千杯亦少。沈淵全程陪在一旁,將心上人的神情悄悄打量。


    那一次,她琢磨出一個令自己難過很久的答案。


    雪城或許在意她,可是肯定不愛她。


    不然的話,這個男人眼中,為什麽沒有一丁點的失望呢哪怕隻是轉瞬即逝也好,再深愛的人,得知自己被經年地欺瞞,也是應該有情緒的。


    兩個男子把酒言歡,沈涵注意不到細枝末節。那之後某天,兄妹談心,他問小妹是否傾心。彼時沈淵欲言又止,末了輕輕點頭,說了一聲“是”。


    究竟是不是呢沈淵自己也在思考。


    大約……當時的確是的吧。


    園子再安靜,白日也有各種響動,聽不見更漏聲。過去約莫兩盞茶,冷美人總算覺得手酸。她直起身,輕輕揉著手腕,一時想不到該做點什麽,抬眼望見臨窗妝台,菱花鏡下胭脂青黛安靜擺放,幾支妝筆插在瓶裏,瓶口點綴的瑪瑙丹朱煞是可愛。


    已經有許久,不曾在眼角描一朵海棠了吧


    冷香花魁摸上自己光潔的麵頰,清水芙蓉,天然雕飾。早起洗漱,用茉莉花香胰子淨麵,塗過山茶花露,擦了薄薄一層新製的玫瑰珍珠膏便罷,沒有再取香粉按一按,稍作裝飾,更莫提描眉點唇。


    曾幾何時,眼角一抹海棠紅是花魁阿晏的標誌,襯得桃花眼眸瀲灩剪水,冰雪美人平添嫵媚。如今天寒,她恐舊疾複發,重新隱於深閨安養,不必再露麵人前,一應妝飾難免疏於打理,琥珀瞳仁少了一點陪襯,也時有黯淡無光了。


    銀紅胭脂細細勾勒,七瓣海棠栩栩如生。其他便罷了,唯獨這一項,沈淵從不讓丫鬟動手,再久沒有描畫,也是輕車熟路。


    桃花宜室宜家,海棠卻更有熱烈情韻。沈淵和折扇公子說,好看的花兒自己都喜歡,其實她不願告訴那個人,最愛的花兒隻有海棠。


    離雪城也說過,正紅過於莊重老成,而嫣紅之類又襯不起她的清冷,唯獨海棠色嬌嫩,又不失穩妥,她穿戴起來很好看。那時她十四歲,即將加笈,情竇初開,正處在最依戀於他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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