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開博路,佳節一陽生。


    冬至這天街上車水馬龍,孩童得了假,不必去上學堂,一個個似脫韁的馬駒到處撒歡兒,卻沒過半刻就被家中大人叫住,立時蔫頭耷腦。然而許是年節,人人心中都鬆泛,也沒聽見幾聲訓斥,運氣好的還會得一把銅板,叮囑幾句別被怕花子的騙走,便打發了小兒自去玩耍。


    水芝起得格外早,啟了門鎖,從庫中取了絹子燈,由趙媽媽親自領著下人各處掛好。秋筱也不躲閑,去灶上洗手作羹,燒出一盅芍藥花柚子醬。


    “勞煩嫂子,幫我送去給夫人和小姐吧,冬至到,吃這個清肺潤喉,再好不過了。我身上沾了柴火氣,怕熏著貴人。”盛氏從腰間抽出巾子擦手,將瓷盅托付給了何嫂子,自回前麵樓裏梳洗,沿路正好瞧見蓼塵,兩個人彼此點點頭,都沒有停下,自去忙碌。


    冷香閣每掛起魚兒絹燈,必是有精心籌備的歌舞,蓼塵正是得了小閣主房裏丫鬟召喚,從花魁處接過新衣裳。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親手摸到江南湖紗,那種薄如蟬翼的上等絲物,上身柔若無物,行走間流光溢彩,如生水波。


    不得不說花魁娘子眼光獨到,定下一色淡翠綠,抹胸底麵繡著小朵月白雲朵與亭亭水仙花,對襟小衫擺長過膝,用的則是亮眼嫩鵝黃,外頭又罩銀絲滾袖邊淺艾薄紗,係同色軟綢裙子。蓼塵本就細腰高挑,飲食上著意將養過,臉蛋的線條柔和許多,儼然小家碧玉的馴順婉轉,正可與盛氏之嫻淑文靜、花魁之清冷高華區分,獨樹一幟。


    “傍晚的時候,緋月過去她房裏盯著,‘鏡花譚’一曲講的是雖少年男女情竇初開,結局卻被棒打鴛鴦,勞燕分飛,終生不得見。得提醒著春雨,別一味地堆砌胭脂,給蓼塵眉眼畫得清淡些,可用妃色,萬不能碰赤朱之類豔色。”


    緋月應聲記下,手中正調著打著火折,融了蜜蠟調核桃油,好給主子擦拭琵琶。美人榻鋪了鵝羽軟墊,沈淵斜倚著,緋雲跪坐在側,剛熬好了生薑白芨水為她保養指甲。


    沈淵總是貪睡,今日為了籌備歌舞,早起一次精神還不錯,索性將雜事一並做了,免去反複。


    “姑娘的蔻丹都淡了,偏這時節也沒有鳳仙花,不好補上,怪可惜的。”緋雲托著沈淵手腕,如是道。


    “隻是沒有鳳仙,難道就沒有別的花兒朵兒的,能裝飾指甲了。”沈淵反應淡淡的,目光落向開了一半的窗扇,“我倒想這顏色快點褪幹淨,從前為著一時興起,弄得十指赤紅,雖不難看,總嫌流俗。”


    窗外天空很藍,遠遠飄著幾絲雲絮,得益於沒有起風,空氣並不涼,隻是梅花香味也難遠揚,被禁錮在園裏,樓上的人無論如何聞不到。


    緋月抬頭笑道:“所以姑娘為了免俗,打扮蓼塵選的也是青綠之色。”


    “難怪呢,湖紗那樣貴重,奴婢還擔心,要是不夠嬌豔,萬一眼皮子淺的人不識貨,豈非糟蹋了好東西。”緋雲咂舌嘖嘖。


    沈淵道:“也不全是。她本來就不夠美麗,又不像盛秋筱,是個經得住打扮的胚子,若穿上華美奪目的衣裳,隻怕人反而被壓下去,那才叫弄巧成拙。”


    緋月低回頭,繼續擦拭著琵琶背板道:“難為姑娘用了心思,水鄉湖紗,穿在身上就如波光粼粼,那套首飾又多用珍珠,低調又不失貴重,等跳舞時不知有多好看。”


    “你急著叫好,我可隻盼蓼塵爭氣,別白費了這些心思。這麽會兒了,早飯怎麽還不送來。”沈淵說著坐直身子,吩咐緋雲去後院催一催。許是有人陪,時辰就會過得很快,十指都塗過了白芨,隻消慢慢晾著,沒有熏香料的房間空氣很幹淨,剛好適合迎接隨後整日的忙碌。


    緋雲才下樓,就和提著食盒的溫嫂子撞個正著,原是何嫂子做得了早飯正要送來,臨時得了墨觴夫人的吩咐,著手備起要用的糕餅點心,特指了要有棲鳳的綠茶酥和豌豆金團,都是做起來不難、隻費功夫的主兒。


    早飯做得中規中矩,沈淵胃口不高,便叫緋雲去尋秋筱來一起,卻聽丫鬟回話道,秋筱與蓼塵在琴閣用過早飯,此時已開始習舞,琴師許錦書也同在。花魁算不得吃了閉門羹,可瞧著桌上的雞絲魚麵,最後也未動幾口。


    琴閣三人共習的場景已是老生常談,秋筱稍微留了心眼,發覺琴師的穿戴愈發向婦人靠攏,初見時候還是個梳雙垂掛的羞澀姑娘,如今也綰髻別釵,鬢角小巧一隻青鸞展翅欲飛。


    “就這點出息你要是眼熱,我這就送你一對上好的藍田玉釵。”趁著歇息的空檔,沈淵拉開秋筱咬耳朵。


    花魁這天難得親力親為,多在前麵奔走,督促著下人打掃鋪設,丫鬟擔心她累著,她反而說四處走走,身子鬆快。墨觴夫人也不阻攔,隻叮囑了緋月與緋雲務必好生跟著。


    靠近晌午,沈淵才有空到琴閣,一眼看見秋筱總盯著錦書打量。琴師如常坐在牆邊,見小閣主來便起身行禮,通身秋香軟羅裙,不想惹人注目都難。


    沈淵沒覺有什麽,卻不解秋筱為何如此在意,方有此一問。盛氏沒打算對她隱瞞,確認了隔牆無耳,方向小閣主道出所想。


    “姐姐知道我的,從來不愛黃白之物,隻是看著錦書的打扮變得忒快,近日卻又沒見著那個胡人來,我是怕錦書心思單純,被誆騙了。”


    許錦書的情郎不曉得為何,這幾天都沒有露麵,她也不氣惱,反為其開脫道男兒必先立業才可成家。沈淵隻在早晨來前麵時,在廊上和琴師打過照麵,這些話還是聽貼身丫鬟講起——“樓裏麵的女孩子嘛,鎮日沒有別的事可做,就愛嚼嚼舌根,傳來傳去就容易變了味兒,不過呢,隻要彼此有數,麵子上說得過去,大約也無可厚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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