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讀書識字,知道一個詞叫“韜晦”,母親似也看淡,對後院的女子們從不以為意。


    可是……一定要這樣麽


    紅牆青瓦無甲子,出嫁時日久了,她漸漸自顧不暇,對娘家大小事的過問少了許多。但凡上用的東西,連個戲班子也尊貴,不是她隨時可以享用,隻有逢年過節,或天家高興了恩澤眾女,她才能聽一聽曲兒,還沒法挑剔哪一出。


    直到有了身孕,境況急轉直上,流水似的補品送進來,園子隨她逛,歌舞隨她賞,想聽戲了,即使夜深也可以隨時傳召。


    “小姐是熬出頭了,等著孩兒順利產下,肯定還有恩典等著您呢。”陪嫁侍女方茹替她高興,禁不住喜上眉梢,細看眼角卻洇出來淚花。


    哪有十全十美呢她有女兒家的縝密,有察言觀色的本事,早看出那一位陰晴不定,實非良人。


    大約從第一夜獨守空房起,她就曉得不該抱任何期望,後來,那個男人賜予她很多,榮寵,地位,財帛,唯獨沒有自由。不過不打緊吧,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本來也不是正妻,能有眼下的這些已經挺知足,過幾個月再生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終身的依靠。


    手上拿著繡了一半的孩童肚兜,瑞麟送福,多麽好的意頭。她不善女紅,常常紮到自己手指,卻硬是不肯侍女幫忙,說這樣親手做的,將來孩子穿在身上才會熨帖舒服。


    一切順風順水,轉折發生在一出唱得十分好的黃梅戲後。掌事嬤嬤送走了戲班,回頭見主子捂著肚子,皺著眉頭,差點嚇得魂不附體。


    “沒事……我隻是,剛剛吃多了兩塊點心,有點不舒服。”主子掃了掃四下無人,小聲咬耳,頗不好意思,“扶我出去走走吧,天色還早,吩咐小廚房,不必急著做晚膳。”


    禦園的花兒芳菲正盛,池子裏養了千尾紅鯉,迎波粼粼,煞是好看。她月份還小,腳步輕快,幾乎想跳著往前走,苦了方茹和嬤嬤,一左一右緊緊跟著,生怕出丁點差錯。


    怪不得她,在上位者甚少許她自由走動,更金口玉言道,身為宮婦當矜持克己,以賢淑持重為貴而輕玩樂。正妻自然樂於迎合,無有不依的,她隻能隨著眾人俯首稱是,沒有資格異議。


    如果可以重來,她那天一定不會貪玩,背開侍女和嬤嬤,一個人偷偷跑到藕花深處,撞破那叫她開啟苦難的一幕。


    宮牆殘破,荒草叢生,透過門縫她依稀看清楚,矮矮廊簷下衣衫襤褸的,是自己家族曾經煊赫一時的依仗。


    她已記不得,自己是如何逃開的,又是如何一腳踉蹌栽進那個男人懷裏,抬頭就見他麵色鐵青。夏日炎炎,那一刻她卻如墜冰窟,噩夢由此而起,該有的供奉一樣未減,隻人兒成了籠中雀,是不是還要承受莫名的暴戾。


    老嬤嬤看不過她鎮日以淚洗麵,趁著送茶食湯藥,見縫插針地和她講幾句陳年往事,前後拚拚湊湊起來,她終於徹底明白過來,也日複一日死了心腸。


    最差也不過這樣了麽,或者,落個和族姐一樣的下場,隻可惜了腹中苦命孩兒,沒來得及見天日,就要和她一道接受暗無天日的人生。


    她以為會被斬草除根,沒成想看淡生死之後,自己清明豁達起來,反而時來運轉,平安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白胖又可愛,哭聲洪亮,人人見了都說麵相有福。


    聽說在她生產昏厥時,男人下令,若她不得救治,整個禦醫所都要陪葬。誰知道是真是假呢左右她免於一死,並且母憑子貴,得了應得的奉賞,居一宮正殿,穿九鸞翟衣,還有了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小小戲班。


    有得必有失麽,她還是不得出門,煩悶了就聽戲,在自己的宮室院牆內來來回回地逛,又命下人擺了好幾缸子蓮花,接天蓮葉無窮碧,開放時大捧大捧的嫣紅粉白,連打著探望名義來看笑話的人見了,都要驚歎不已。


    蹉跎汲營十餘載,天真少女熬出滿胸膛算計,矜持千金終學會獻媚爭寵。隻在對著自己孩兒時,母子連心,血脈相融,隻有身上真真切切掉下來的骨肉永遠不會背叛,更不會離棄。


    她親手做了鬆黃餅,領著孩兒求見,婉轉道,自個兒想明白了,前塵過往皆為虛妄,願從此安分守己,做個相夫教子賢良人。


    那年她的孩子未滿十歲,她的籌劃剛有一點起色,就險些遭遇滅頂之災。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無論嫡庶尊卑,隻能吞下驚惶,咽回恐懼,另忍受著骨肉分離之苦,戰戰兢兢守在四方城中,生死有命。


    天不亡她,世事歸複太平,她的孩子也齊整回到身邊,不似別苑那可憐的美人姐姐,小半輩子的青春搭在一個男人身上,為他生育子嗣,還替別人撫育不討喜的幼女,到頭來親生骨肉妙齡夭折,辛苦撫養大的義女也留不住。


    那個男人看重嫡庶,正宮永遠尊貴,東邊不會易主,就算大勢已去,也輪不到她們母子。


    人人自危,唯獨她的境遇蒸蒸日上,很快一人之下而已,左鄰右舍無有能平分秋色者。她看得出正妻不喜,對自己倒也維持著客氣,兩下許多年沒有過分庭抗禮的時候,蓋因犯不上,同為苦命人,相煎何太急。


    她還是愛聽戲,卻迷戀上一出《長生殿》,男人不喜歡,她就躲在自己的屋子裏,召喚女先兒獨獨唱來聽。據說京城有個梨園,最出名的就是這一曲,可惜名伶不肯擇枝而棲,向來特立獨行,有錢也難飽耳福。


    “什麽了不起的,咱們主子若是喜歡,真傳召他,他敢不來”陪嫁侍女的年紀也大了,口齒仍然快利。


    孩兒弱冠之年,有了自己的府邸,她送出很久,臨門一腳不得踏出。那是個很孝順的孩子,苦苦求來恩典,她得以喘息半日,到梨園親耳聽了一曲,果然金聲玉振,雲起雪飛。


    臨走時候,台上三弦落,琵琶起,聽周圍的賓客講,這是晏姑娘來串場,水鄉評彈清耳悅心,人也妙得很,開嗓一次竟比正主兒更稀罕。


    “這位小娘子若不高興了,怕神仙真人也難請得動。”


    她沒有留下聽,隻在心裏羨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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