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抬眸看了晏雲之一眼,心有疑惑,嶽城派人?幹什麽來了?


    待晏雲之傳喚對方入內的時候,她已經手腳麻利地從他身上跳下來,佯裝無事地退到一旁。


    隻聽帳外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士兵將其全身上下搜了個遍後才允人入內。


    來者高大魁梧,鎧甲已經在外麵脫掉了,隻著了裏麵的牙色常服。頭上戴了鬥笠,抬手扶著,微微行了一禮。桑祈打眼細細瞧,也沒辨認出來是不是自己以前認識的人。


    而那人一抬頭,露出真容之時,她卻實實在在地又嚇了一跳,是真的向後跳了一下,難以置信地驚呼到:“霍博士?”


    霍誠一如既往的麵容冷毅,沒什麽表情,回道:“桑將軍。”


    桑祈幹笑兩聲,覺得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情了。


    對麵站著的,是敵軍派來的人,她的敵人,同時也是授業恩師。


    雖說國子監裏的武學課程,她從來沒有放在眼裏,霍誠博士也沒有真正教過她什麽。可畢竟有師長的名分在,也還是應當敬重對方。


    於是片刻局促後,趕忙行了一禮,抬手請他上坐。


    而霍誠顯然非常清楚自己此時此刻的身份立場,端正地站著,道了句:“不必了,我今天來,是來勸降的。”


    晏雲之從他進來開始一直沒說話,而今聞言,也隻是絲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笑問:“我們若降,有什麽好處?”


    “放棄抵抗,交出太子,可保爾等性命無憂。”霍誠如實將卓文遠對他說過的話複述了一遍。


    晏雲之聽完,眸光輕斂,極其平靜地回道:“不必了,我們的性命,本來就不需要你們來保證無憂。”


    話音剛落,桑祈跟著認同地點了點頭。


    對於他的答複,霍誠似乎也沒覺得意外,沉吟片刻,好像還有什麽別的話要說。


    “洛京的妻小,尚且安好?”半晌無言後,晏雲之先溫聲問道。


    “都好。”


    “其他人呢?”


    “也都好。”


    “那就好。”


    聽著二人的對話,桑祈隻想扶額,覺得他們是想敘敘舊,卻又實在是沒話可說了,也是怪讓人心疼。


    正想自己開個什麽話頭,不料晏雲之看了她一眼,道:“你先退下吧,我有點事想單獨跟霍博士說。”


    “……”桑祈看看他,又看看霍誠,盡管心裏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需要避人耳目商談的事,想一探究竟,可不好違背軍令,隻好悻悻地告辭。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霍誠才從晏雲之的大帳裏出來,領回了自己的鎧甲和兵器,牽上了戰馬離開。


    晚些時候,桑祈又跑到晏雲之那兒,好奇地問:“你後來又跟霍博士說了什麽?”


    晏雲之故作神秘道:“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切,小氣鬼,現在就告訴我嘛。”桑祈一撇嘴,不滿道。


    晏雲之卻任她拉扯衣袖,紋絲不動,大有就算扯掉了衣服也不說的意思。


    無奈之下,桑祈隻好朝他做個鬼臉泄憤。


    前期準備進行了一整天,第三天傍晚,負責誘敵的隊伍出了隘口,桑祈則整齊地穿好戰袍,擎起了父親的那柄神槍,騎上高頭大馬,守在了訊河的這頭。


    雨不大,但依然下著。


    天色昏暗,看不見太遠的地方,她不知道誘敵的隊伍走了多遠了,也不知道隘口兩側的人都準備好了沒有,隻能自己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


    偶爾回頭看一眼,覺得好像還能看到營帳的方向,晏雲之的大帳中,燈火依然亮著。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終於,又一次傳來了馬蹄涉水而過的聲音,緊接著有人高喊了一句:“來了!”


    桑祈和自己帶著的人,立刻將滿弦的緊繃神經,又勒緊了幾分。


    前去誘敵的隊伍,陸陸續續返還,撤到桑祈的後方後,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


    桑祈伸手,一把抓住帶頭的一個人,問道:“甄遠道來了嗎?”


    “來了。”那人快速作答,十分篤定。


    她便冷冷一笑,感慨了聲:“那就好。”


    對方的大軍,如先前所料,覺得這是個甕中捉鱉的好機會,仗著自己人多,毫無防備地壓了上來。待到最後一批誘敵人員回來後,穀地裏已經黑壓壓一片敵軍,帶頭的幾個人舉著一排火把,叫囂著:“往哪裏跑,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桑祈則不慌不忙地招招手,命大家跟著自己前進。


    他們沒有火把,隻在夜色中,等待對方將自己照亮。


    於是帶頭的甄遠道,最先看到的,便是對麵走在最前麵的,桑祈手中,那熟悉的長槍槍頭,反射的耀眼輝光。


    即使在夜幕中,也讓人覺得閃爍奪目。刺得眸光一痛。


    桑祈策馬緩緩走上前,從容不迫地,揚聲道:“甄叔叔,許久不見,不知道小女手中這把槍,你還記得嗎?”


    甄遠道拉長了臉不說話。


    一時桑祈身後的人都在附和,重複這句:“你還記得嗎?”喊聲在山穀中連綿回響。


    甄遠道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還是不言語。


    桑祈便用力將長槍向地上重重一擊,喝道:“還記得,它的主人是如何擋在你身前,帶你過五關斬六將,將做為部下的你護在身後的嗎?還記得,它的主人,是如何帶你榮歸故裏?如何,給了你而今的實力,好讓你反製於他?”


    “甄遠道啊,你的良心,在這樣的夜裏,可還睡得安穩?不怕桑巍化作厲鬼,來找你索命嗎?”


    “甄遠道啊,你的良心,在這樣的夜裏,可還睡得安穩?”其他人也一齊喊道。


    如果不是夜色本來已經夠濃了的話,他們一定能看到甄遠道那張比夜色更黑的臉。


    隻見他已經惱羞成怒,當即就要抬手下令,讓人放箭。


    桑祈這邊的隊伍中,有人唱起了歌來。


    她從大伯那兒帶來的三百精騎,唱的,是桑家軍中流傳的戰歌


    沉鬱蒼涼的歌聲,讓人想起大漠,每一個月涼如水的午夜,將士們固守著防線,遙望月色,思念著親人,和不知何時才能重逢的故鄉。


    我經曆過彷徨和苦澀。可是,我的戰友啊,我不曾想過退縮。


    生,與汝同生;死,與汝共逝。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吾乃汝澤!


    戰歌嘹亮,一字一句,向聞者心靈深處最脆弱的縫隙撞擊。


    不光是甄遠道本人,對麵前來的,所有曾經與唱歌的人並肩而戰的兄弟,都陷入了惘然的情緒當中。


    可以看到很多人都流露出了猶豫神情,盡管手指死死地勒住弓弦,可那箭,要麽就是放不出來,要麽就放得亂七八糟。甄遠道雖然始終沉默不語,卻連自己的馬都牽不穩了,馬蹄不安地來回打轉。


    桑祈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又將槍猛地提起,雙腿一夾馬腹,厲喝一句:“無恥小人,償我命來!”


    說完身先士卒,帶領著眾將士,勢如破竹地衝了出去。


    唱歌的人還在繼續。


    對麵的人還沒來得及從往昔回憶的追思沉浸中回味過來,便有些慌張地開始迎敵。


    交戰打響的同時,隘口兩側,早已埋伏好的人員也開始了動作。


    甄遠道帶的人,本來聽著桑家軍的戰歌,和桑祈的質問,就已經心念不穩,神情惶惶,無心一戰,再看到四周的山巒上,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閃爍的火光,愈發不安。


    星星點點的火焰,宛如鬼火一般幽藍,還悄無聲息地流竄。時而閃現在這裏,時而閃現在那裏,詭魅不可捉摸,將人心底的恐懼進一步催生出來。


    不知是誰先喊的一句:“大將軍!是大將軍的鬼魂來複仇了!”


    喊聲很快傳開來,越來越多的人這樣說,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惶恐。


    在這個幽深的雨夜,蒼茫的歌聲和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夜色中形成一股詭譎壓抑的氛圍。恐懼,一點一點,如同腳下漲起的河水,席卷而來,向他們合攏。


    寒意侵入你的毛孔,阻塞你的呼吸,令你無路可逃。


    驚慌的人們無心戀戰,都在連連後退。


    然而,訊河濕滑,隘口狹窄,他們來的時候整齊而有序,通過尚且需要時間。如今毫無秩序地被心中的懼意驅使著,被桑祈率領的隊伍逼迫著後退,一個人跌倒,兩個人撞在一起,便在擁擠的人群中起了連鎖反應。


    很快就傳來一片喊叫之聲,說著誰踩了誰,誰將誰擠倒。又因為太晚了看不清,後麵的人繼續踩上來,哀嚎此起彼伏。


    甄遠道還算比較冷靜的人,喊著叫大家不要慌,敵人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並沒有什麽鬼魂索命。


    可混亂之中,哪有人能聽進去他的話?


    歌聲和腳步聲,將他的喊話蓋了過去,離他進的人尚且聽不清,更何況是遠處的。


    這大概就是隊伍中人數太多,戰線拖得太長的悲哀,後方的人群,根本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好像在往身後的方向退。


    不明所以之時,又有人快馬加鞭跑回來,大喊著:“前麵的隊伍敗了,前麵的隊伍敗了,快退,快退!快退回去!”


    前頭的都是甄遠道帶的人,久經沙場,尚且敗了。後麵這些乃是廬陵王派出的隊伍,本就是些烏合之眾,也算是有幾分自知之明。一聽說這話,趕忙也跟著退。


    場麵更加鬧騰,人頭攢動,混亂不堪。


    無數人被擠倒在地,活活踩死。呻吟聲,叫喊聲,撕心裂肺,猶如鬼哭神嚎。


    慌亂的將士們,一心隻想著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隻覺落下的雨水,像是鬼神冰冷的觸碰。裹挾著雨水的涼風,好似厲鬼陰魂不散的呼吸。就連風吹動草木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們也覺得像是枉死的桑巍,帶著從陰曹地府裏召集的無數鬼兵,緊跟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


    逃竄的倉皇程度,前所未見。


    這混亂的場麵帶來的傷亡慘重,亦是前所未見。


    桑祈在細雨霏霏中,捏緊了手中的長槍。幽藍和明黃的火光交錯,在她澄澈明淨的眼波中明明滅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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