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解語淡淡一笑,當真覺著,定是父親誤會了什麽。就算隻為了桑祈,晏雲之都不會安心待在臨安城。


    想到桑祈,她也不由得歎了一聲,不知桑祈現在在洛京,過得怎麽樣呢?


    故鄉的晚春,不似臨安這般多霧,卻總是淅淅瀝瀝,下著纏綿的雨。


    桑祈沒撐傘,也沒穿鬥笠,施施然走在霏霏細雨裏,一步一步沿禦階上行。


    三三兩兩身著鴉色官袍的人群中,她華麗的緋色襦裙顯得十分格格不入。好像一朵濃豔的芍藥,在春雨中恣意開放,肆無忌憚地,讓雨水將自己洗滌的更加鮮妍明麗,好教這漫山遍野的雜草野花都自慚形穢地低下頭去。


    周圍的人見到她來,確實都低著頭,不約而同地離得遠了些。


    有人忍不住對同行的人低語:“今天大將軍又來上朝了。”


    那人頭疼地扶額:“是啊,這不尚書令也來了嘛。”邊說邊努努嘴,示意讓他朝身後看。


    隻見隔著幾道台階,能看見人群最後有個撐著雙魚戲蓮油紙傘的男子,雨滴在蓮葉間叮咚作響。雖然被傘擋著,難見真容,從那頎長挺拔的身形和沉穩儒雅的步伐判斷,也不難認出是顧平川。


    二人匆匆瞥了他一眼,又相互對視,隻無語地想著,今個兒的早朝,怕是又要十分漫長,能不能回家吃午飯都是個問題,心情也變得陰雨連綿起來。


    桑祈倒是一臉怡然自得,輕輕鬆鬆地邁進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過會兒人到齊了,卓文遠也進了殿,內侍嗓門嘹亮地宣布一聲:“上朝。”


    下麵成列而立的文武百官,整整齊齊地躬身行了一禮。


    桑祈也跟著行,動作卻十分敷衍了事。


    座上的帝王視線落在她身上,勾唇笑了笑,溫聲道:“眾卿平身。”


    而後等到眾人又重新站好,開始上奏今日事宜的時候,身為尚書令的顧平川手持魚須文竹板上前一步,要匯報自己的近期工作進展。


    後麵幾排人中,不免有人控製不住地哆嗦了一下,暗自叫苦。


    又開始了。


    大將軍和尚書令又要開始了。


    隻聽顧平川剛說了一句,已責令手下官員將朝廷欲舉行科舉考試以選拔官員的意圖,以張貼文書等形式告知各地百姓。


    桑祈就輕咳一聲,出言打斷了他。


    “敢問尚書令大人,這文書之上的內容如何撰寫?要知道你想給平民百姓看,讓他們都知道這科舉製度的好處。可百姓們鮮少識字,怕是雞同鴨講,看也看不懂的呀。”


    “在下的文書已經寫得語義十分直白,若連這文書都看不懂,怕是也不在可以參加科舉考試的人選當中,文書本就不是給他們準備的。”顧平川目不斜視,答了一句。


    桑祈佯裝驚訝,蹙眉道:“看不懂字,就無權得知科舉這碼事,也不能參加了嗎?我怎麽記得,這和陛下的初衷不太相符呢?陛下可是希望,科舉麵前人人平等,人人都有通過勤學苦讀,積累才學出人頭地的機會。你這一說法,豈不是忤逆了陛下的意思?”


    “所謂人人平等,在相應的教育沒有跟上之前,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目前看來,第一屆科舉,這些還看不懂文書的人,必定是趕不上了。可隨著縣鄉各級學堂的開辦,私塾的規劃,相信他們以後會有享受這一平等的機會。畢竟任何政策,都不可能一下子惠及所有人,大將軍以為呢?”顧平川從容不迫繼續道。


    “我以為不對。”桑祈搖搖頭,朗聲道:“若是不能惠及所有人,那何必一開始就說科舉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豈不有蒙騙世人之嫌?”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翻臉,但就這麽斤斤計較,咬文嚼字地對峙著。


    桑祈攻擊一句,顧平川回守一步,糾纏不休沒完沒了。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朝堂上的眾人已經摸清了規律,隻要顧平川有事要稟,桑祈就必然跟他對著幹。


    就說之前有一次吧,這位大將軍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尚書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吏辦事不力,將該完成的事務延遲了兩日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罪證”,便拿到朝堂上來說,對顧平川發起了攻擊。稱他做為尚書令,對自己的手下疏於管理,如果手下做事犯了錯,亦應承擔領導無方之責。


    甚至明著暗著,意思都歸結到了一句話上——你行不行,不行我來。


    鬧得顧平川無言以對,活活被潑了一身髒水。


    其實那個官吏的職位低到根本與他沒有任何接觸,他甚至連名字都沒聽過。還得平白無故跟著擔“責任”,承認自己失職,寫了份謝罪的折子。


    但打那以後,他就格外小心謹慎,把手下大大小小每個官吏的情況都調查了個遍,並親自督導,教桑祈再沒抓住把柄發難,隻好繼續走別的路子。


    沒真的把柄抓,抬杠也是少不了的,還每次都假裝自己隻是認真謙虛地在跟他討論問題而已。


    二人一唱一和,簡直成了朝堂一景。


    百官中少不了有人對此有微詞,奈何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又不似前朝世家那般實力雄厚,敢於在朝堂上任性,也隻能敢怒不敢言。生生跟桑祈和顧平川一塊兒耗了兩個時辰,腿都要站麻了。直到卓文遠大約是餓了想用午膳,才抬抬手,製止了二人的爭吵,宣布退朝,眾人才如蒙大赦。


    又聽座上的帝王閑閑把玩著手上的玉珠,笑道:“今夜孤要在宮中設宴,兩位愛卿既然白日裏沒討論出個結果,不如晚上再一起過來吧。”


    顧平川反應平靜,桑祈卻是一怔,麵上的笑容有幾分冷。


    本來大大小小的宴席,她就是興致寡淡的,與這些人一同用膳,更是不願。


    可轉念一想,又平白撿個機會,可以順便去煩煩他的後宮,又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也跟著顧平川一起,笑眯眯地道了聲:“謝陛下恩典。”


    由於這套衣裙淋濕了,下午她還是回府換了身衣裳,重新打扮一番,精心挽了發,晚上又坐著馬車回到宮內。


    剛下馬車,已經有宮人候著了,打著宮燈,指引她往禦花園走。


    幾個被邀請的臣子都就了位,桑祈也落座後,卓文遠和宋佳音攜手,帶著幾個後妃,率禦駕而來,嘩啦啦好幾排宮人,一一圍繞在桌案旁,伺候自己的主人落座。


    仇敵相見,桑祈挑釁地瞧了宋佳音一眼,便好奇地去看這幾個妃子,看看她們中有沒有人看上去像是能給她苦頭吃的對手。


    這一看不要緊,從中發現了不少熟悉的麵孔。


    淺酒姑娘在其中,一身隱約可見玉臂的藕色薄紗,衣襟低到胸口,額間一點丹紅如血的桃花花鈿,唇梢帶媚,眼波含情,端的是說不出的魅惑妖嬈,風情萬種。


    嗯,看起來就比宋佳音更能討男人歡心。


    她可沒忘,除卻此人是西昭細作的這一點,卓文遠怕是在閨房情趣上,也和這姑娘配合得很是默契。


    坐在淺酒旁邊的,是一個一直低著頭,看起來不太自在的女子。衣著服飾,頭麵妝容都規規矩矩的,十分保守,動作也顯得拘謹,與一旁的淺酒形成鮮明反差。


    要不是這姑娘一抬頭,用怯生生的眼角看向她,她都沒認出來,此人是甄明月——甄遠道的女兒。


    桑祈在看著她,發現她也總是在試圖看向自己,眉心微蹙,端起麵前的酒樽來,若有所思。


    她隱約覺著,這甄明月總是有意瞟她,又像怕被人發現似的,是有什麽話想同她說,。在這麽多人麵前,難以開口,又老實膽小,不敢尋一個隻有二人的機會。於是偷偷瞟了一眼卓文遠,琢磨著怎麽才能給甄明月帶個話,約她等下私下裏見上一麵。


    畢竟,她也有關於甄遠道和甄禹的事情,想要問這姑娘。


    但卓文遠的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教她不好搞些什麽小動作。


    隻得老老實實地坐著,聽他簡單說了幾句,今日設宴是為了答謝眾卿近來的辛勞,獲了廬陵王進貢的鮮桃特地與眾卿同樂之類的廢話。而後一抬手,率先敬了眾人一杯酒。


    在座的妃子朝臣們,大多起身回敬,隻有兩個人與眾不同。


    一個是坐在座位上沒起來的桑祈,一個是舉樽了卻沒喝的顧平川。


    卓文遠先看向顧平川,客客氣氣地笑問:“愛卿今日不便飲酒?”


    “是。”顧平川拱手,淡淡道:“微臣不勝酒力,怕是這一杯下肚,陛下就要看微臣出醜了。為了不擾了諸位的興致,還請陛下允臣不飲。”


    奇怪。


    桑祈詫異。


    顧平川毫無疑問是能喝酒的,而且酒量還不錯。


    雖說第一次見他喝酒的時候,他似乎因為有心事,喝多了兩杯就“行為不軌”,可後來再一起喝酒的時候,滿滿一囊下肚,也沒見他臉紅心跳。今日這是怎麽了,麵對自己欣賞有加,一心追隨的君主,竟然會冒出一句“不勝酒力”的謊話?


    似乎是因為還記得自己曾經喝醉之後出過的醜,顧平川恰好這時也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對,桑祈從他幽深的瞳仁裏,讀不出來什麽流溢出的情緒。


    而這一幕落在一直咬牙看著她的宋佳音眼裏,卻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有過的一個念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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