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輕輕地撥開林間的霧氣,德陽帝親自到宮門口送別晏柄鬆一行人。


    秦肆著玄色織錦長袍,斬狼劍佩於腰側,他身形本就極為欣長,豐神俊朗中又透著漠北將士與生俱來的肅殺,德陽帝不禁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少年英雄啊!”


    “謝皇上!”秦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真怕他來一句“給你賜個婚吧”。


    所幸德陽帝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又轉頭和晏崇釗敘舊,不大一會和潤拿個布包過來,晏崇釗開心的哈哈大笑,接過布包揣在了懷裏。


    相比起來自己和爹就比較淒涼,自己和皇上本就是君臣,不敢高攀什麽交情,可爹和皇上的關係不應當尷尬至此,雖然很好奇,但是秦肆也沒直到當著德陽帝的麵問自家爹這種問題的程度。


    “老將軍,崇釗,策勻,”德陽帝鏗鏘道,“定要凱旋!歸來之時,國泰民安,朕親自設宴群臣!”


    “臣遵旨!”


    三人齊齊應聲,縱使是秦騰方,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嚴肅認真。


    德陽帝看著他們,突然生出了星辰昨夜之感,心中罕見的有些真正的酸澀,“去吧,朕等著你們。”


    幾人打馬一路出了宮門,晏崇釗在前麵嘻嘻哈哈的觀望集市上的街景,秦肆終於忍不住問道,“爹,你和皇上,有什麽誤會嗎?”


    來的時候有和潤悠哉悠哉的坐在轎子裏,秦肆總感覺自己像個護衛,但又不能發作,心裏總有點硌得慌,平白的生出隔牆有耳的感覺來,此時就剩他們三個人,秦肆說話就隨意了不少。


    秦騰方看了他一樣,沉聲道,“誤會沒有,過節倒是不少。”


    “過節?”秦肆不假思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和皇上還有什麽過節可言嗎?”


    “那要是讓你殺人呢?”


    “那便殺,”秦肆義正言辭,“皇上讓殺的人必定都是惡人,隻要是...”


    “那要是皇上讓殺的是,”秦騰方盯著秦肆,一字一頓道,“好、人、呢?”


    秦肆滿腔的慷慨陳詞全部都被這兩個字噎回去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他心中,自己是朝臣,皇上是君王,作為臣子第一個要做到的就是忠君。


    “我且問你,人要怎麽分善惡?”


    “這...”秦肆皺眉,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是太繁雜,自己也解釋不清楚,“損人利己者為惡,欺人害人者為惡,濫殺無辜者為惡,舍己為人者為善,樂於助人者為善,忠君報國者為善...”


    “哼,”秦騰方不屑的嗤道,“你在漠北打仗,蠻子不是人嗎?敵人就不是人了?你殺他們,保衛大周就不是損人利己嗎?”


    “兩軍交戰,你定下一個計謀,欺騙敵軍,這就不是欺人了?”


    “話不能這麽說...”秦肆覺得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不知道哪裏奇怪,哪裏可以反駁。


    “那要怎麽說?忠軍報國者為善,”秦騰方冷哼一聲,“皇上讓你殺為國為民的良臣,你也殺嗎?”


    “你心中就沒有一個善惡的標準嗎?”


    “我有!”秦肆毫不猶豫道,“寧願我死,我也不會殺良臣!”


    “那若是犧牲一個人,就可以救大周的所有人呢?”


    “爹,”秦肆坦蕩的與秦騰方目光相接,“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有時候需要考慮的並不單單是眼前的事,我們要破壞規則,必須要有例外,但破例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


    “就像瞽瞍殺人,父子天性,親親相隱,舜不能破壞法律,但是他可以放棄王位,帶著父親逃走,王位就是舜付出的代價。”


    “若是孩兒遇到爹所說的事,孩兒一定會放良臣逃走,放棄官職甚至放棄生命,便是我付出的代價。”


    “這樣做便是不忠君!況且,”秦騰方深吸一口氣,像是壓下去什麽情緒,“命都可以不要?”


    “可以,”秦肆堅定無比,“夙夜所為,得毋抱慚於衾影,大丈夫當坦坦蕩蕩,頂天立地,即便是君王做錯事情,孩兒也不會愚忠,既害了良臣,又讓皇上做了錯事!”


    秦騰方看著自己的兒子,胸中突然酸楚非常,自己當年若是有這份覺悟,也不至於羞愧至此。


    “孩兒心中自有一把秤,來衡量善惡。”


    “好,”秦騰方用力的拍了拍秦肆的肩膀,他不希望自己的錯事會在他身上重蹈覆轍,秦肆的回答無非是最合他這個當爹的心願,“男兒就該有錚錚鐵骨,你是漠北的好兒郎,也是爹的好兒子!”


    “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舍身成仁,這算是當爹的一點自私吧。”


    從來沒有受過秦騰方這樣誇獎的秦肆呆滯的點頭回應,實在是有點受寵若驚,說話都有點結巴,“爹、爹,這都是爹教導有方。”


    “爹不是個好的表率,”秦騰方歎口氣,“保持你的初心,莫要向我學習啊。”


    秦肆心下不解,爹戎馬一生,不管在誰眼裏都是當世梟雄,單是那半截斷臂,就已經被百姓口口相傳,怎麽就不是個好的表率了?他還想說什麽,秦騰方卻一夾馬腹並肩和前麵沒心沒肺的晏崇釗一前一後的出了翼京城門。


    迎麵一個身著道袍的矮瘦男子上前作揖,正是韓瓊。


    “在下特地前來送送各位。”


    秦肆在身後影影綽綽的看到了一個身影,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傳來,近了一看,果然不死什麽好人。


    “有勞國師!”晏崇釗十分熱情的抱拳回禮,他對誰都是這般態度,好像在他眼裏沒有什麽遠近之分。


    韓瓊也滿臉堆笑的回應,秦騰方撇了他一眼,壓根不予理會。


    晏崇釗和他不知道說什麽,聊得很開心的樣子,但是秦肆知道他肯定不安好心。


    “少將軍,”韓瓊頗為近乎的說道,“可真是英武非常啊。”


    “過獎,”秦肆看著晏崇釗去追已經走出好遠的秦騰方,不想和他糾纏,“多謝國師誇獎,在下就...”


    “少將軍莫急,”韓瓊抬起眼皮,滿臉精光,“我有一趣事,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聽。”


    秦肆敏銳的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他打量著眼前這個臭名昭著國師,心裏瞬間建立起了一千道堅固的防線,“什麽事?”


    “你有沒有覺得,老將軍有些不尋常?”


    何止是不尋常,簡直就是太奇怪,有太多的問題他都想知道答案,但顯然兩者相比起來,韓瓊這麵他應該做好聽一半留一半的準備。


    “我不太懂你什麽意思。”


    “少將軍,”韓瓊笑道,“明人不說暗話,和我您還裝什麽呢?”


    就是因為和你才要裝,秦肆清了清嗓子,“那國師也不必在這裏遮遮掩掩了,有話直說吧。”


    “晏老的妻子楚渥丹,你可知道?”


    秦肆皺眉,果然上來就說了他比較感興趣的事。


    韓瓊也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那楚渥丹的身份,少將軍應該也知道吧。”


    “還請國師快些說,我沒那麽多時間。”這些秦騰方上次都給他和許城九講過了,沒什麽稀奇的。


    “楚渥丹,哦不對,塔娜,”韓瓊笑起來的時候,總有種猥瑣至極的氣質,“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的失蹤一直是個謎啊。”


    秦肆不接他的話,隻等著他說。


    “我先來為少將軍分析一下當年的情況,”韓瓊裝模作樣的看了眼遠處的晏崇釗,“晏將軍放棄將位,就等於放棄了整個漠北的百姓,也放棄了與天子的情誼。”


    “要老將軍那是為了不讓皇上落人話柄。”秦肆反駁道,“你難道這都看不清楚?”


    “正因為看的清楚,”韓瓊點頭,“可是換做您是皇上,您會領情嗎?”


    晏老的確為大周為德陽帝立下了汗馬功勞,可那也恰恰是他作為臣子的責任。不論天子也好,草民也罷,人都是一樣的奇怪,當你做的事都是為了別人的時候,所有人感激讚賞,但是當你突然做了一件利己的事情,大家就會立刻翻臉,說你自私,說你不忠不義。


    如果德陽帝當時真的產生了這種心情,也沒有什麽難以接受的。但這並不是去要求一個忠臣的理由,曾經流過的血汗,可都是貨真價實的。


    “我忘了,您和皇上,不一樣的,”韓瓊又自顧自的說,“自古帝王都薄情多疑,晏老這個做法,無疑是戳破了皇上的最後一點情誼。”


    秦肆一驚,審視著韓瓊,不料他居然將這些事情看的如此通透,像是有多了解德陽帝,普通的國師,又是這種半路才坐上位置的,怎麽會對皇帝有這麽深的了解?


    “你到底是誰?”


    韓瓊回視秦肆,嘴角那滿是皺紋的笑意更深,像是在臭水溝裏打滾的癩蛤蟆,讓人無端反感。


    “您好奇嗎?”


    ***


    注:瞽瞍殺人的故事出自《孟子》


    夙夜所為,得毋抱慚於衾影出自《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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