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寂寥,大雨如柱。


    在大雨泥濘的山路官道上,一襲僧衣,忙忙碌碌。


    原來是因為大雨,一大堆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橫梗在官道上。


    一個小和尚看見之後,沒有選擇繞過去,而是在大雨中停步,冒著大雨,將一塊塊石頭從道路上搬開。


    山道上有石頭可以繞,心中有石頭可以繞嗎?


    搬完石頭,小和尚將手在雨水中撐開,接了一捧水,洗掉手上的泥,然後才繼續前行。


    見微知著。


    持續下雨,已經讓玉清河水開始慢慢地漫過兩岸的河沿,河水四溢。


    玉清河上,石橋中央的和尚迎來了一個訪客,也是一個和尚。


    不過一個和尚大,一個和尚小。


    大和尚叫老實和尚,小和尚叫佛印和尚。


    佛印和尚到來,老實和尚睜眼。


    佛印和尚哈哈一樂,說道:“半個師兄,我剛才遠遠看到你,仿佛像看到了一朵蓮花。”


    老實和尚微微一笑,說道:“我現在看你,就像看到了我佛如來。”


    佛印和尚說道:“半個師兄,師傅本來讓我問您兩個問題,何為人性?何為佛性?我覺得這兩個問題太大,所以想換一換,不過想換成三個問題?可以嗎?可以嗎?”


    老實和尚看著佛印和尚,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佛印和尚問道:“半個師兄,我佛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是個殺豬的屠夫,你說他死後會不會入地獄,你說他下輩子還能不能投胎做人?”


    老實和尚反問道:“你說屠夫每日殺生,所求何事?”


    佛印和尚說道:“當然是販肉掙錢,養家糊口。”


    老實和尚正色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有經書記載,說台州徑山路口,有個人叫趙倪,世代殺豬為業。一天晚上,夢見百千頭豬,都說人話,對他說:‘我輩被殺,受盡痛苦,現在你罪已滿,就要受罰了,我們就要離苦了。’第二天正要起床殺豬,忽然號叫發狂而死。”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一本經書記載,說有一次文殊菩薩化現人身路過一個屠夫家門,看見有幾個人正在試圖擒住一頭豬,準備把它給殺了。菩薩就停下來,以人名來喊那頭待殺的豬,那頭豬立即答應,並且馴服地跑過來傍在文殊菩薩身旁。屠夫很驚駭,說:‘不殺這頭豬。’於是又讓文殊菩薩殺另一頭豬。文殊菩薩便以另一個人名喊第二頭豬,誰知那頭豬也馴服地跑了過來,傍在文殊菩薩身旁。屠夫又驚駭地說:‘不殺這豬’。原來菩薩先後所喊的名字,就是屠夫父母親的名字,所以屠夫都不讓殺。屠夫的父母生前也以殺豬為業,死後都變成了豬。”


    佛印和尚有些迷茫,正當營生,也遭報應。我們不吃豬肉,不能要求所有人不吃豬肉啊。


    小和尚想起那下山路上,見到那一群不惜生命也要阻擋大金鐵騎南下的修士,這些人是不是也要承擔這麽大的因果報應。


    不料老實和尚突然眼睛一亮,大喝一聲:“遇見不平事,我佛如來也作獅子鳴。”


    佛印和尚微微一笑:“半個師兄,你在這裏也作獅子鳴嗎?”


    老實和尚並無回應。


    然後佛印和尚繼續問道:“你我為何有別?”


    老實和尚反問道:“觀世音菩薩手拿佛珠,是在念誰呢?”


    佛印和尚說道:“觀音菩薩手拿佛珠,就是念觀世音菩薩。”


    老實和尚繼續問道:“觀音菩薩為什麽要念自己的名號?”


    佛印和尚說道:“求人不如求己。”


    老實和尚繼續問道:“何為求人不如求己?”


    佛印和尚答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吾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老實和尚繼續問:“何為佛法?”


    佛印和尚答道:“佛祖拈花,迦葉一笑。”


    老實和尚繼續問道:“笑從何來?”


    佛印和尚答道:“一笑乃是頓悟,頓悟是從漸悟中來,漸悟是往頓悟中去。”


    老實和尚微微一笑,然後喝道:“你我為何有別?”


    佛印和尚答道:“南就是北,北就是南,身如菩提樹,菩提本無樹。”


    然後,佛印和尚雙手合十,行一大禮。


    世人皆以為禪宗南宗棒喝頓悟與禪宗北宗苦行漸悟是南轅北轍,實則棒喝頓悟之前的那些功夫,就是苦行漸悟。隻是有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願做罷了。


    老實和尚低頭合十,然後繼續說道:“我怕悟錯了佛法,更怕說錯了佛法,還怕教你現在怎麽一步走,最後教你此後如何步步走。”


    佛印和尚佛唱道:“阿彌陀佛。”


    其實佛印和尚還有第三個問題,但是已經沒有問的必要,第三個問題是“聖人求心,何人求佛?”


    佛印和尚說道:“半個師兄,我第三個問題不與你問佛法,與你問些道理吧。”


    看到佛印和尚欲言又止,老實和尚開門見山笑道:“你是想問我什麽守在這裏?”


    佛印和尚笑嗬嗬的,沒有說話,但仿佛在說“你咋知道了呢,要不怎麽是半個師兄呢?”


    老實和尚笑著問道:“一個大奸大惡、遺臭萬年的官員該不該死?”


    佛印和尚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老實和尚繼續問道:“一個名垂青史、功勳卓著的名將該不該死?”


    佛印和尚想都沒有想,直接搖了搖頭。


    “如果一個立功立言的高僧私德有問題,你可以幫其隱瞞;也可以幫其執杖三十、逐出寺廟,你選哪一個?”


    佛印和尚想了想,說道:“我選後者。”


    老實和尚繼續問道:“假設那個人是你師傅呢?”


    佛印和尚目瞪口呆,不住搖頭。


    老實和尚接著說道:“萬事不能走極端,每個人角度不一樣,更何況還有可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一旦認定人惡,便全然不見其善,一旦認定人善,便全然不見其惡。金無足赤,人非聖人。”


    老實和尚頓了頓,又想了想,繼續說道:“就比如你剛剛提到的例子,當了二十多年屠夫,隻會殺豬,臨了讓他不能再殺豬,他如何養家糊口?為了信仰,讓家人孩子活活餓死?”


    佛印和尚好像有些似懂非懂,總覺得說的有道理,但是好像跟他問的問題沒有啥關係。


    老實和尚摸了摸佛印的頭,然後說道:“從不同角度看,沒有一個人該死,所以我攔在這裏。攔得住的,就不讓他們進鎮子裏送死?攔不住的,或者之前沒有來得及攔的,就隻能這樣了。攔住一個是一個,總算是救人一命。”


    佛印和尚說道:“半個師兄的意思是不管什麽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老實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甚為不解,說甚‘我以前犯了再大的錯誤,隻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是甚道理’。其實不然,因為真正玄妙,在於悟得‘屠刀在我手’,剛剛我還聽聞一人說道‘與其任人魚肉,不如提刀在手’。世間之人,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老實和尚繼續說道:“菩薩心腸,傳法天下。善待這個世界,世界也會善待於你。”


    說完,老實和尚神色安詳,雙手合十,低頭說道:“阿彌陀佛。”


    佛印和尚望向已經沒過石橋的玉清河水,獨自喃喃道:“如恒河中所有沙數,如是沙等恒河……”


    距離石橋不遠處的舊驛站裏,一個駝背女人一動不能動,但仿佛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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