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魚鯉穿,乘船江渚把網拴。


    三月三,雲花翻,踏浪蓬萊問仙丹!


    “這江南啊,素有‘春來夏比遲’的說法,意思是春來及早,夏到及遲。前些年初遊此地,晚春而來,早春而去,倒是沒有好好享受這晚舟城的春色。”


    江南首城晚舟城的東大街上,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緩步遊玩,對著身旁之人講解晚舟春色。書生身著儒家青衫,長發隨意束帶於腦後,樣貌雖非俊美,卻也十分清秀。青年手持一把折扇,扇麵並未展開,所以不知所繪為何,扇骨兩側,則分別刻有“九”“止”二字,腰間懸掛一串銅錢般的飾物,錢串首尾相連形成圓形,“錢幣”共有七枚,細看之下,卻並非如今流通交易之物。


    身旁聆聽書生說話的,是一位看起來三十餘歲的男子,像是隨從或者護衛一般。男子相貌普通,屬於走到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類型,但是身材卻高大健碩,書生體態本就修長,男子依然高出他半頭,身穿同樣青色勁衫,一看就是一位功底不錯的練家子。


    “小白啊,你知不知道這江南女子,從小就大膽的很,不似北方女子豪情,不似皇城女子富貴,但卻溫柔似水大膽奔放。你看這剛過三月,放眼望去,輕綢薄紗,玲瓏惹人,怪不得詩仙醉酒時曾說‘確是春江水,眉眼撞湖堤’,實在是妙!”書生一邊笑著款款而談,一邊眼神四處張望不停,恰巧身邊一位妙齡少女款款走過,不施粉黛卻清麗可人,聽到他對壯漢的稱呼,噗嗤一笑,心道“如此高大的隨從怎麽的就起了小白這樣一個名字”,隨即又聽他吟誦詩仙詩句,不覺俏臉一紅,含笑瞥了他一眼,羞怯跑開。


    “你看看,晚舟城真是福地。”


    “嘿嘿”大漢小白咧嘴一笑,“少爺,春風雖好,但要我覺得,這裏的美食小吃應該更好才對。”


    “你啊,到哪都不忘了吃!”書生用折扇點了小白一下,“不過這你真是說對了,江南美食神仙求。正巧我也有些餓了,你看對麵那家酒樓,就是晚舟常滿樓了,雖然不如星月樓那般舉世皆知,但江南美食依然地道。走著,既然來了,本少爺就帶你來過過口福!順便再給你講講這晚舟食譜!”


    午初剛至,常滿樓卻早就人聲鼎沸,在迎客門童的帶領下,二人行至三樓,這才在靠窗處找到一張無人的座位,雖是邊角,但勝在略微清淨,而且臨窗而坐,看外麵行人往來,別有一番趣味。


    小二慌忙趕了過來,手裏端著著一壺茶水與一碟花生米,“二位客官,正午客人太多,還請您吃幾口花生米,再嚐嚐我們常滿樓的清茶,稍歇片刻,稍後我過來為您點菜,還請二位客觀見諒。”說著小二略微躬身致歉,放下茶水退開了去。


    “少爺,趁著這時候,你快說說,江南美食有什麽說法?”小白端起茶水倒了一杯遞給書生,急切問道。


    書生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輕呼一口氣,又攆起幾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滿足的輕哼一聲這才說到:“這江南美食啊,以鮮嫩雅俊著稱。江南水域眾多,民眾傍水而活,所以每年三月一至,湖海轉暖,朝廷便會發下詔令,解除湖海封禁,允許漁民捕魚。同時朝廷會與東海神宮商議,本年捕魚總綱,確定網魚數量,再與各地進行分配。解禁之時,要求各地官員自擇吉日,對各自管轄範圍內的水祠進行禮祭。各地水祠正神受禮,自當運轉神通,壓製風浪,保一個月內各自水域水貨豐盛、漁民出海平安,這是本朝自太宗起便與神宮達成的協議。”


    “盡管每年中秋時分,江南水貨最為肥美,但要論鮮嫩,當是這三月開湖時節。除了水中美食以外,因為氣候適宜,所以各地家禽家畜肉質也極為可口。而天下皆知的晚舟城名菜‘淼垚十八疊’也由此而來。”


    年輕書生又喝了一口茶,對麵聽得聚精會神的小白趕忙端茶壺起身為他添滿。書生知道他這吃貨等的心急,也不繞彎子,接著說道:“傳說這淼垚十八疊,是太宗年間,江南的一位富賈的兒子所創,傳聞他自幼喜愛美食,並且天生嗅覺通靈,能通過氣味辨百草,調密料,年僅十二,廚藝卻驚為天人。後來他用半年時間,研究出了用‘魚,蝦,螃、貝’等九種水食,與“豬,羊,牛”等九種走獸,配上一百餘種輔材與香料,製作出一道十八盤菜的驚世美食,命名淼垚十八疊,據說這道菜,必須按照嚴格的順序依次品嚐,每一盤的味道相互疊加,最後達到讓仙人流連的地步。最驚人的是,當時這位少爺,根據不同節氣,選取的魚類肉類品種、部位以及輔料菜品各不相同,所以整個菜譜共有二十四份之多。可惜啊,當年此菜引得老饕餮蓮花山二祖禦劍下山,收了那少爺當關門弟子,那少爺自覺人間美味已不能達到追求,便隨二祖上山修行,再未現世,因為上山年歲尚小,未有子嗣。所以後世旁係子孫多有爭鬥,整個菜譜如今隻剩五個時節留存於世。”


    “那少爺,這什麽‘妙藥’十八碟兒究竟美味在何處?現在這五個時節的食譜又在哪裏?這晚舟哪裏又能品嚐這道菜?”大漢小白急切追問道。


    “是淼垚不是妙藥,是疊不是碟兒,三水為淼,三土為垚,疊是層次疊加的意思!平日叫你多讀書還不聽!”書生瞪了小白一眼,後者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這道名菜容我給你賣個關子,就先先給你說到這兒。但既然咱們來到常滿樓,我就給你再說說這座酒樓的故事!”小白原本的興致勃勃被打斷,就在準備愁眉苦臉的時候,又聽到自己少爺要介紹現在這座酒樓,畢竟很快就能品嚐這裏的美食,眼神瞬間又亮了起來。


    “這常滿樓的創始人,叫輕巧。”


    “輕巧?少爺,難不成是位女子?”


    “不錯,不僅是女子,還是位奇女子。”


    “二十年前的輕巧,也就是現在晚舟人尊稱的巧姨,位列太平書院天機榜音律榜第五。”


    “音律榜第五?”小白嚇了一跳,盡管自家地方與世隔絕已久,盡管跟隨少爺下山時間不長,但是整座天下的人,恐怕沒有人會不知道太平書院天機榜。


    “沒錯,這間常滿樓,正是二十年前天下音律榜第五,號稱‘入夢’的琴聖輕巧所創。”


    “嘶...”小白倒吸一口涼氣,這座天下,名號中隻要稱“聖”,那便意味著某一種通天徹地。


    “嗬嗬,真是許久未曾聽到東主名號了。”


    一聲輕歎自耳邊傳來,二人聞聲轉頭,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出現在主仆二人身前,矮胖的身體,圓圓的腦袋,一瞥精致的短小胡須,商人身後跟著一個夥計,正是剛剛招待二人的那個。


    商人站在主仆二人桌前一尺,微微躬身,眯著幾乎看不到的眼睛,微笑道:“鄙人孫福,承蒙東主不棄,添為常滿樓大掌櫃。方才聽聞這位小先生言談不俗,又許久未聽人說起我家東主名號,故此前來攀談,希望不會叨擾二位。”掌櫃的一番話就顯示出常年經商的水準了,恭敬又不獻媚,套套近乎好打聽這兩位生麵孔的來曆,畢竟自幾年前那件事之後,這晚舟城裏可沒多少人敢隨便提起“琴聖”二字。


    “孫掌櫃!”書生微微抱拳一禮,“孫掌櫃三年未見,這常滿樓的生意真是越發紅火了!”


    孫福聞言一驚,這書生難不成認識自己?不應該呀,自己自打年輕時便跟隨東主,多年以來早已練就了極為精準的識人之法,凡是見過的人完全都是過目不忘,但自己不管怎麽想,都想不出在哪裏見過這位年輕書生。


    “恕在下眼拙,居然未能認出小先生,敢問您是?”


    看出了掌櫃的疑惑,書生右手持扇,左手在扇骨一側輕輕一彈,笑道:“京西之水,可飲。”


    掌櫃聞言先是一愣,略一思索,就要脫口而出,卻又被書生用手止住。


    孫掌櫃的態度比原先恭敬了許多,他壓低聲音,“原來是您來了,少東家這兩日正在等您,路您熟。”留下此話,掌櫃便直接退去。


    小白有些驚訝的看著迅速離開的這位掌櫃,顯然對這兩人的對話十分不理解,他隻看出來,這時候少爺絕不是單純帶他吃飯而已。畢竟他很清楚,來晚舟,是要辦一件大事的。但是他什麽也沒有問,反正該知道的時候少爺就會告訴自己,在他看來,有時候要想理解少爺說的話與做的事,真的是世間最難的事情,比當初三先生教他念書識字還難。所以動腦子這種事,太累,交給少爺做就好了嘛。


    主仆二人繼續閑聊晚舟風土人情,不一會方才的小二就端了幾盤菜飯上來,三葷三素,兩碗米飯與一壺酒,酒是常滿樓特製的名酒“桃伊”,清香淡雅,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氣,男女老少皆可飲用,原料的桃花來自晚舟城外西邊的馨園,也是琴聖一直以來眾所周知的的住處。


    主仆二人被撲鼻香氣引誘的雙眼放光,一路辛苦趕路,野味倒是吃了不少,但哪裏有真正的飯菜可口,於是也顧不得什麽,狼吞虎咽起來。


    “騷爺!”小白一邊嚼著一大塊口水雞,一邊含糊不清的叫了一聲。


    “什麽騷爺!咽進去再說話!”


    “嘿嘿。”小白趕緊吞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水。


    “少爺,這常滿樓的菜真是不錯,色香味俱佳。但是少爺,你看這菜如此精致,一定價格不菲,就算這晚舟城民眾相對富裕,但普通百姓也應該是負擔不起的,可我為什麽方才在一二樓看到那麽多平民百姓在這吃飯?”


    “嗯,這個問題提的好,一路上長進不小啊。”書生讚賞的看了小白一眼。


    “嘿嘿,都是少爺教導的好。”


    書生翻了個白銀,也不計較這家夥這不知從哪學來的馬屁。喝了一口手中的“桃伊”,開始給他解釋:“這常滿樓建立之初,琴聖的意思,就是要建一家能讓平民百姓能吃到美食的酒樓。酒樓門前的那副對聯看到了吧?”


    “記得記得,三先生讓我出門多聽多看,所以我記得這副對聯是‘民以食為天,食以善為先’,橫批‘百家之宴’”。


    “沒錯,但這副對聯,據說是詩仙在十多年前來晚舟遊玩,在常滿樓吃飯卻忘了帶飯錢,說你們這酒樓門前的對聯實在不堪入目,就厚著臉皮寫了現在一副,充當飯錢”


    “這樣也行?”小白覺得這位詩仙的行事風格,還真是不拘一格。


    “那少爺,早先的對聯是什麽?”


    “早先的對聯...咳咳”,書生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道:“餓著就會賊難受,吃飽比什麽都強。橫批:都來都來。”


    “噗!”小白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幸虧及時側過頭,不然這剩下的一半飯菜,可能就真要剩下了。


    “沒錯,就是這麽寫的。”書生幹笑一聲,有些尷尬。“這位琴聖,出生北方,年幼時落難,流落到晚舟城,雖然一身琴技通天,確實打實的是北方潑辣性格。我原來問過孫福,他跟我說,當初開業前,孫福前去問她老人家門聯題字,恰巧那天琴聖因為一張愛琴斷了根弦而心情煩躁,隨口說了這麽兩句,孫福愣了半天不見更改,也不敢多問,就這麽照搬了上去。據說此後來偶然被當朝宦官首領,聖皇內侍大太監薛公公當成笑話講給聖皇聽,聖皇先是一愣,隨口給了一句“胡鬧”的評論。眾所周知聖皇與詩仙關係極好,所以後來這幅對聯,到底是誰的主意還不一定。不然按照琴聖的脾氣,敢在老娘的常滿樓蹭吃蹭喝,管你是什麽神佛,統統先丟出去再說。”


    “所以,這常滿樓自經營開始,價格就極為便宜。基本上,二十年來,這家酒樓就沒賺過錢,遇到年份不好的時候,甚至還會賠錢。”


    “少爺,沒想到這酒樓,還有這麽多故事。”小白感歎道。


    “是啊。”書生又喝了一杯酒,兩眼怔怔望向川窗外。


    “春風竟自由,少年行俠客。這廟堂江湖,神仙誌怪,哪一個不是故事呢。”


    “走了小白。”書生回過神來,“去見見老朋友”。


    常滿樓四層,一個舒適又隱秘的包廂內,一個胖子隨意坐在椅子上,左手不斷翻看桌上的一摞摞賬本,右手拇指與其他四指來回虛掐,仿佛坊間的算命先生,口中還在不斷念叨什麽。說他是胖子,但其實並不肥碩,隻是一張略帶嬰兒肥的圓臉,與比一般人圓潤的身材才會顯得發胖,看其麵容打扮,應當是晚舟城某一家的貴公子。


    “哎呀,我的天呐!”胖子突然悲歎一聲,癱倒的椅子上,抹了抹頭上的汗,倒不是因為算賬太累,因為自小商賈算計這類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三年了!三年了!每天廢寢忘食,精打細算,才為酒樓掙到五萬兩銀子。當初跟巧姨誇下海口,說五年掙回來三十萬,當真是少不更事!少不更事啊!涼之那家夥當初也不知道攔著我!出師未捷!這樣下去,我周大財神的名號,何時才能名揚天下啊!”


    想到此處,胖子氣不打一處來,抓起手中賬本,一邊往桌子上敲去,一邊碎碎念。


    “涼之,你個有知沒良心的東西!怎麽還不回來!是不是又在別處禍害別家少女!你這家夥,人之初性本色!天天在外麵逍遙自在!讓我一個人操心這酒樓,別忘了這也有你的一半的!等你來了,看我不讓花卷兒剪掉你的眉毛!不對,連頭發也剪了!真真是是氣死本少爺!”


    “呦,我的周大財神,你就這麽確定花卷兒會聽你的話?”


    就在胖子發牢騷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對麵傳來,胖子抬頭一愣,隻見對麵牆壁突然像水麵一樣充滿波紋,隨即一個年輕書生帶著侍從,直徑從牆麵中穿了過來。


    小白吃飽之後,就被少爺帶來常滿樓四層,向最裏麵走去,包廂名字突然從前邊的天字號、地字號、人字號變成了麵前的“花卷”,少爺告訴他這個號稱“花卷”的廂房,從不對外營業。


    就這樣,主仆二人進入房間後,來到靠近東邊的牆壁,牆壁上精心裱著一幅大字,寫的歪歪扭扭,就好像剛剛學字的小兒書寫的一般。小白費了好大勁,才看出寫上麵寫的竟然是四個字:我的地盤。


    書生看著前麵的字,嘿嘿樂了兩聲,之後隨手一抹,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篆刻“常”字的玉牌,向著牆上的大字一貼,慕然間整個牆麵就“蕩漾”起來,小白立刻知道,原來這麵牆,是一座結界陣法。


    二人還未跨入陣法之中,小白就聽到裏麵悲哀又憤怒的嘮叨聲,起初少爺並不著急進入,而是有些幸災樂禍的聽著,但是當裏麵說到“有良知沒良心”的時候,小白看到自家少爺明顯抖了抖眉毛,然後聽到“讓花卷兒剪掉你的眉毛”時,麵目突然嚴肅起來,一步邁了進去。


    小白跟著進入陣法,發現裏麵是另一間書房,房間不大,裝飾雖然簡單,卻讓讓人感覺十分有品味。還來不及細看,就在少爺說完話之後,小白就見到了,他隨少爺下山一年來,最震撼人心的事!


    隻見前邊椅子上的胖子,看到有人進來,先是一愣,看了眼少爺手中的玉牌後,整個人慕然間朝少爺飛了過來!


    說飛這個字,可能不準確,但絕對不誇張。胖子一把推倒屁股上礙事的座椅,扔掉手中的賬本,向前撲來,又恰巧被桌子腿絆到的腳麵,接著踩在自己的長袍下擺處,整個人“騰雲駕霧”,掛在少爺身上。隨後,一聲悲慟至極的嚎叫,險些震的小白道心崩潰!


    “涼之哥!!!!!!!!!!!”


    就算在小白心中無所不能的少爺涼之,此刻也被這陣仗驚得有些懵懂。胖子掛在他身上,一聲比一聲悲痛的幹嚎,實在是讓聞者悲傷,聽者落淚。


    “涼之哥!你終於來了!嗚嗚嗚...你知道我有多麽想你麽,愚弟三年不曾見到大哥,不能臨聽教誨耳提麵命,時常揪心不已!嗷嗚....不知兄長在外可否照顧好自己,可否吃飽穿暖,每每思之此處,恨不得常伴大哥左右!為大哥分憂!”說道動情處,胖子真的連鼻涕眼淚就擠了出來,小白甚至伸出了一縷靈覺,探查一下房間內是否隻有胖子一人,實在是與剛才偷聽,反差太過巨大。


    涼之被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使勁要推開身上掛著的百十斤肥肉,但胖子雙手把他死死鎖住。涼之努力扭過頭,看胖子的眼淚鼻涕就要順著那張大圓臉流到自己肩膀上,他頭皮一炸,左手瞬間掐訣,一個中空的水球就將胖子整個包裹起來,強行將他拉到桌邊。


    “你別動!”涼之看到胖子妄想衝出水球,“你再動,老子就讓你光著出門!”-


    “周正啊周正,你可以啊,三年不見,你特娘的是跟著梨春台小紅花學唱戲去了嗎!”


    小白有些好笑的看著從未如此惱火的少爺,然後有些無語的猜想,這個站在水球裏一邊搓手一邊擠出一張略帶猥瑣的笑臉的胖子,居然就是本朝十六神王之一,永安王周淵的幼子?而且周正這名字,用在這位少爺身上,怎麽都覺得有些委屈這兩個字。


    涼之理了理身上的儒衫,隨手一揮撤掉水牢,看著站在桌邊看死委屈又偷瞄自己的胖子笑了一聲:“行了,別裝了,讓別人看到你這晚舟城第一大惡少這幅樣子,怕不是要以為見了鬼!”


    “說吧,小白你原來沒見過,我這副打扮,就憑這玉牌,你就認出是我來了,是不是太意義了一些。”涼之略帶責備的問周正,小白作為護衛是一年前回山時才帶他接著下山的,而臉上這張人品麵具,則是六師兄花費極大力氣為他專門設計的,一套七張麵皮,覆在臉上以後,不僅僅改變麵貌那麽簡單,整個人所表現出的精氣神都會從內到外改變,除非他自己念動口訣或是遇到真正的聖人,否則根本無法被人識破。


    “嘿嘿,大哥,別說你帶著一張麵具,就是化成...”


    “嗯?”


    “不,不管你帶什麽,我都感覺到,那就是你!”


    “更何況,這玉牌總共就兩枚,我的一直在我手裏,而能從你手裏搶到玉牌的人,恐怕根本就不需要玉牌進來吧。”胖子又嘟囔了一句。


    “嗯,也有道理。”涼之應了一聲,又看了眼身後的小白,“呐,這是小白。”


    “嘿嘿,晚舟城周正,見過小...見過白兄。”胖子行了一個江湖禮,但是看他的神情,怎麽都像去逛青樓的嫖客。


    小白沉默還了一禮,其實除了跟少爺,小白平時總是沉默寡言,從來不善與其他人交流,能還一禮,已經是最大的心意了。


    胖子也不以為意,嘿嘿一笑,突然又想起來什麽,猛的轉過來呢問道:“老大,白兄弟不會是從...?”


    “嗯,沒錯,從小跟我長大的。”


    “嘶...”胖子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從那個地方出來的,一定不是一般人!哦不對,還不一定是不是人。


    涼之也不客氣,扶起胖子剛剛撞到的椅子坐了上去,看著眼前三年未見的好友,看著他微黑的眼圈,他就心下清楚,這三年自己這位商家頭腦通天的兄弟,是真正的竭心盡力,操勞之事,遠不隻一座酒樓而已。


    “這三年,辛苦你了。”沉默片刻,涼之突然說道。


    “嘿,不苦的。”胖子原本喜悅的臉色突然一黯,“比起大哥二哥在外拚命,比起老大你萬裏奔波,我這點苦算得了什麽。唯獨就是有時候還是會被父親責罵有些委屈罷了。但是轉念一想,老大你說過,有些事情暫時不能讓父親知道,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哈哈,不過還好。”胖子突然又樂了起來,“花卷兒這丫頭知道心疼我,每次父親訓我的時候,她不是跑過來說肚子餓,就是說牙疼,實在有一次不知道怎麽編了,愣是坐在地上就開始哭,那演技,比我剛才可是入戲多了,看得父親以為她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當然了,父親知道她的小伎倆,從來也不說破,總之也就不好繼續訓我了嘛。”


    想起花卷兒,涼之也笑了起來。三年前,那個像糯米麵兒捏出來一樣的可愛小人兒,在王府屁顛屁顛到處追著自己,讓他講故事聽。每次胖子跟涼之出門“闖禍”回來,小人兒都會不遠“萬裏”從正廳或者花園跑來要糖人兒吃。有一次路途太遠,跑的太急,狠狠的摔了一跤,嚇得身邊侍女花容失色。但隻有兩歲大的小人兒偏偏不要人扶,忍著痛,皺著一張即將決堤的小臉,硬生生自己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到兩人身邊。看到涼之變戲法一樣拿出糖人兒的時候,又立馬喜笑顏開,胖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幫她擦掉身上跟腦門上的塵土。所有人都會覺得意外,堂堂京城第一大紈絝少爺和他的打手兼跟班,居然會如此疼愛王府的小郡主。


    “老大,花卷她還有多少時間?”胖子突然開通口。


    “三月十五,也就是她的生辰那天。”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沒能...”胖子低著頭,聲音低了許多,好像早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又不想確定一般。


    “她會死,神魂俱滅,妄想轉世都不可能。”


    屋內開始沉默下來,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小白覺得前麵兩個人,在得到確定的答案之後,就開始了一種默契的沉默,不是放棄了什麽,而是多了些什麽。


    片刻之後,這對勝似兄弟的年輕人相視一笑。


    “嘿嘿,老大,確定了是這樣的答案,那就好辦多了。”胖子破天荒開心起來。


    “呦,怎麽好辦了?”


    “嘿”胖子挺餓挺自己的圓肚子,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開始講一個故事,這件事他原來一直沒跟涼之說過:“老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花卷她的小名是怎麽來的嗎?”


    “沒錯,我一直想知道,但是奇怪得很,你們兄弟三個明明都知道,唯獨不肯跟我說,還有林大哥好像也知道。”花卷作為王府的小郡主,大名周芷,小名花卷兒,但是小名兒的由來一直是涼之不知道的秘密。


    “嘿嘿,其實也不是大哥二哥不願告訴你,隻是說出來多少有些丟人罷了。”胖子嘿嘿一笑,又恢複到那種天大地大我心最大的狀態了。


    “故事啊,是這樣滴!五年前的三月,江南各地剛剛不是結束那一年水祠祭禮嘛,父親、母親還有老師趕去京都參加四年一次的大朝。老大你知道,每次大朝,十六路神王是全部都要進京麵聖的。”


    涼之點點頭,五年前那次大朝,就是他現在在這裏的原因。


    “江南水祠祭禮,在大朝那年最為隆重,因為東海神宮也同樣要派龍王前去麵聖。所以我們幾個隨父親忙忙碌碌一個月,他老人家好不容易走了,我們當然要好出去好好犒勞自己一下。所以我們兄弟三人,又叫上林大哥,一起出門玩耍。”


    “好巧不巧的,江州薄仟王的那個蠢貨兒子趙孿來了晚舟城。美其名曰周遊求學,但你見過哪個學子求學身後浩浩蕩蕩跟著幾百個家丁侍女小妾的,甚至還有一營旗江都八旗營跟著他過來?那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聖上來了。”


    “之後的劇情就比較俗套了,這貨大概是把晚舟城當成自己家了,路上縱馬不說還撞傷了人。我那個坐在輪椅上一直比讀書人還像讀書人的二哥,破天荒亮明了身份,對著趙家小子破口大罵,那話罵的...嘖嘖。”


    “然後呢,打了一架?”涼之笑眯眯的躺在椅子上,追問道。


    “那小子當著大庭廣眾的麵,被罵的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憋出一句話,回了二哥一句‘你這沒把的瘸子’,然後...嘿嘿然後,大哥就把趙孿的兵家咒丸打離體了!”


    涼之哭笑不得的搖搖頭,小白在一旁也有些瞠目結舌!兵家咒丸,相當於道門金丹或者儒家浩然氣,不同的是,兵家咒丸需要從小就開始凝練,相當於在腑內長出來的一般,換個說法就是永安王長子周央,差點把薄仟王的獨子給廢了!


    “我說這幾年薄仟王那邊怎麽這麽老實,一度讓我以為手裏的情報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原來這幾年,王爺是忙著給兒子養傷呢!兵丸被迫離體,如果這趙孿不是生在王府或者有實力的山門中,這一手,他今後的武道修為怕是就此斷絕了。”涼之感歎道,但並沒有任何惋惜的意思,在他的心裏,別說是兒子,就連薄仟王本人,說不得日後都是要清除掉的蛀蟲。


    “然後呢,碧落營跟八旗也打了一架?”涼之不用猜也想得到,主子都差點被人廢了,這一旗五百江都八旗軍如果還不做些什麽的話,回到江州怕是要全掉腦袋。


    “嘿嘿,林大哥就點了碧落營百人。”


    “百人對五百人?那結果呢?”小白進門後首次張口說話,倒是嚇了胖子一跳,他都差點忘了這屋裏還有個白兄弟存在。


    “結果?這還能有什麽結果。”涼之神秘一笑:“江都那五百人都廢了吧?”


    “被府尹劉大人派人抬走的,整整抬了一下午。”胖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門,他現在還能想起府尹大人看到街上場麵身後的表情,眉毛都差點嚇掉了。


    “當晚消息就傳到了京城。後來的事情,涼之哥你肯定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嘿嘿。”


    “我們哥還有林大哥仨被關在祠堂整整五天,父親的原話是‘不準給這四個混蛋一口吃的喝的!最開始大哥根林大哥還好,血氣旺盛扛得住。二哥本就體弱,但他硬咬牙堅持。我就不行了,別看我這一身肥肉,餓了不到兩天就受不了了。第三天晚上,管家看我們實在堅持不住了,尤其是二哥,在輪椅上都快坐不住了。夜裏他偷偷拿了幾個花卷,還有一盆情水,那時候真的覺得,原來花卷是這麽好吃的東西!’


    “第五天傍晚,我們正在偷偷吃著花卷,父親突然回來了,管家都沒來得及提醒我們,他老人家跟母親就推開了祠堂大門。老大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當時嚇得啊,父親的話向來說一不二,看到我們吃東西還不得剝了我們幾個的皮!連一向最沉穩的二哥都直接臉白了。”


    “但是父親什麽都沒說,母親的手裏卻抱著一個繈褓裏的孩子。沒有理我們幾個,父親直接帶著母親去了祠堂內堂。片刻之後他抱著孩子出來,就對我們說了一句話‘她叫周芷,以後就是你們的親妹妹。我不管你們幾個混賬東西在外麵如何不成器,但從今往後,保護她就是你們這輩子最大的事情!至於她的小名’,父親憋了一眼被我們丟在地下的花卷,‘就叫花卷吧,挺喜慶。’”


    “涼之。”胖子第一次不叫老大,“我不管花卷是什麽身份,我不管前麵有多少人擋路,我隻知道。拚了命不要,我也要讓她健康的活著。”


    “因為,我是她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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