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丁夢軒,自常青公主走後,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她深信自己腹中的骨血是何成麟的,故心中還有幾分興奮的喜悅與甜蜜的陶醉。


    她暗自思忖道:不知婆母在聽了這人鬼情緣的事情之後會怎麽想?她一定也很激動,一定會感謝上蒼賜予這個孩子,讓我們何家終於有了香火以傳宗接代。


    她正在暗自陶醉與慶喜,忽然琦玉神色淒惶地走了進來,告訴她常青公主來了。


    她連忙掙紮著起身見禮,常青公主卻冷冷道:“不用了。”


    丁夢軒見常青公主神色冷漠,不由心中納罕。


    常青公主麵無表情地轉過臉道:“王嬤嬤,把這碗湯藥端給她喝了。”


    王嬤嬤應聲走了過來,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端到丁夢軒麵前。


    中藥苦澀刺鼻的味道絲絲嫋嫋縈繞在她的唇齒之間,使得她一陣陣的暈眩與惡心。她不由後退幾步,警覺地問道:“這是什麽?”


    王嬤嬤皮笑肉不笑道:“補藥啊,快趁熱喝了吧!”


    她的聲調冷颼颼的,這更抵不過周圍那一雙雙冷的足可以穿透她心脾的、充滿了鄙夷的目光。


    丁夢軒此時已意識到了不妙;也很快從方才那瑰麗旖旎的幻想裏過渡到冷酷的現實中來。


    她淒傷的眼眸接連閃爍了幾下,忍不住又苦澀地問了一遍:“這到底是什麽藥?……”


    常青公主柳眉豎起,厲聲道:“你問這麽多幹什麽,痛痛快快把藥喝了就是了!”


    丁夢軒心裏一涼,喃喃道:“母親,您怎麽可以這樣做?這是您兒子的骨血啊!他隻留給我這麽一點點極其細微卻又最最重要的東西,您怎麽可以就這樣狠心地毀掉他?您這樣做對的起九泉之下的成麟嗎?”


    丁夢軒聲淚俱下,悲慟欲絕,卻一點也改變不了常青公主那已經下定的決心。她冷笑一聲道:“我的孫子?我的兒子死了都半年多了,哪來的孫子?從實招來,這孽種到底是誰的?”


    丁夢軒哭道:“母親,他真的是成麟留下的骨血!古書中也有類似的典故,不信您可以查閱……”


    常青公主不耐煩道:“你少跟我囉嗦這些無聊的東西。王嬤嬤,讓她喝了這碗藥!”


    王嬤嬤答應一聲,然後陰沉冷戾的眸光一轉,示意兩旁的侍女上前。


    丁夢軒臉色蒼白,連連後退道:“不!……我不喝!我死也不喝!……”


    幾個侍女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欲要上前,又有些遲疑,隻好不知所措地站著。


    王嬤嬤臉色鐵青,厲聲道:“你們還愣著幹嗎?還不動手!”


    有了王嬤嬤的撐腰,幾個侍女膽子又壯了起來,互相施了個眼色,一擁而上。


    丁夢軒拚命地掙紮著,躲閃著,在與侍女的糾纏打鬧中,隻聽“砰”的一聲,那個藥碗跌在了地上,摔成數瓣,藥汁灑的滿地都是。


    常青公主的臉色難看極了。丁夢軒臉色蒼白,披頭散發,嬌柔的身軀在簌簌發抖,抖的就像是風中淩亂的樹葉。


    沉默。可怕的沉默。眾人屏息凝神,麵麵相覷,他們在等,等沉默中爆發的那一刻。


    常青公主畢竟皇親貴胄,雍容閑雅,秉性沉穩,且極有同理心。此時望著丁夢軒那傷心絕望、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眉心蹙了蹙,憂鬱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層深深的悲哀與憐憫。


    她長歎一聲,頹然癱坐在椅子上,把臉深深埋進了自己的臂彎裏。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來,無力地擺了擺手,讓他們都下去。


    眾人有些不解地互相對視著,但誰也不敢多說什麽。


    所有的人一個個從丁夢軒身邊走過,留下的是一道道鄙視冷漠的眼光。


    丁夢軒傷心地伏在香衾上,無語凝噎,淚濕前襟。沒有人來安慰她,隻有她的貼身丫頭琦玉在一旁默默地陪她垂淚……


    自從丁夢軒的事情之後,常青公主原本憂心忡忡的心裏更是平添了無數新愁;整日的心事重重,鬱鬱寡歡。


    她的貼身侍女碧雲有一天終於忍不住了,乍著膽子問她:那日為何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丁夢軒?


    常青公主眼底的悲涼一點點蔓延開來;她沉默良久,輕噫一聲道:“唉,都是可憐的女人,又何苦彼此為難呢?……”


    碧雲一臉茫然,似懂非懂;她若有所思地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這時,侍女煙翠忽然來報:“公主,外麵浣玉郡主來探望您了!”


    這可真是個緩和尷尬氣氛的好時候。常青公主原本布滿陰雲的臉上立時浮現出了晴朗的歡顏,眉頭一展道:“先把郡主請到花廳裏,我接著就過來!”


    卻說常青公主,略做整束,便興衝衝來到花廳裏會見自己的侄女浣玉郡主。


    本來就是姑侄情深,無話不談;現在浣玉又是新婚燕爾,初為人婦的感覺使她對許多事情又有了新的見地,所以話題就多了。


    先敘姑侄之情;又說刑部尚書府,皇宮裏,京城內外所發生的一些奇聞軼事;然後浣玉又聊起自己新婚的諸事等等,常青又說起了自己近期的煩惱……


    不知不覺就扯到了丁夢軒的事情上。


    浣玉先是瞪大雙眸一百個不相信,還以為姑姑是在跟她開玩笑;接下來便是嗤之以鼻,對這種傷風敗俗之事頗為不齒;最後又肯定了常青姑姑的做法,讚揚姑姑行事果斷,進退得宜。


    常青公主歎道:“浣玉,你就別再奉承我了,你看看這個家都亂成什麽樣子了!”……


    姑侄兩個東家長、李家短地漫談閑聊著,不覺已到了掌燈時分。


    浣玉遂起身告辭;常青公主戀戀不舍,竭力挽留道:“天這麽晚了,浣玉,你就住下吧!你姑父整天地忙於國事,隻把我一人撇在家裏,太冷清太寂寞了,今天晚上就陪著姑姑一起住吧!”


    浣玉秀眉微蹙道:“姑姑,這恐怕不妥吧!今天我與郡馬說好了要回去的,若是讓他擔心了……”


    常青公主卻不以為然道:“他還能擔心什麽?在姑姑這裏還能有什麽事?好了,不要再找理由來搪塞我了,隻讓香雲嬌杏她們回府去與淩雲說說就是了。香雲——”


    常青公主才待吩咐下言,丫頭煙翠已進來稟報道:“公主,郡主,外麵淩統領來了,說要接郡主回去。”


    常青公主道:“請他進來。”煙翠應了一聲,出去了。


    浣玉一聽淩雲來接她,心裏不由美滋滋的,隻覺的幸福甜蜜極了。


    常青公主抿嘴一笑道:“我說你老急著回去幹嗎,原來是舍不得你的心上人啊!也難怪,他對你倒是挺體貼的!”


    浣玉羞紅著臉道:“姑姑——”


    常青公主含笑望了她一眼,帶著幾分戲謔的口吻道:“這淩雲的大名,我時常聽你姑父說起,對他還挺有好感的。我一直在納悶,這淩雲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竟讓我的侄女對他一見傾心,為了他而不顧一切?”


    浣玉訥訥道:“姑姑,你還提這些幹嗎,都過去的事情了——”


    姑侄兩人正在說話間,淩雲已由煙翠領了進來。


    常青公主不由注目打量著他。隻見淩雲身長八尺,身材頎長而矯健;生的麵如冠玉,眉分八彩,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神采而有魅力;一身白色箭衣,匝巾劍袖,鑲金戴玉,猶如玉樹臨風般,氣宇軒昂,豐神俊朗。


    他整個人往那兒一站,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瀟灑飄逸的氣質;果然是個氣度斐然、人品一流的俊秀人物。


    淩雲恭恭敬敬地向常青公主見禮:“淩雲拜見公主。”


    常青公主笑道:“都是一家人了,還客套什麽?以後也隨著浣玉叫我姑姑好了。”


    淩雲道:“謝公主!”


    “還叫公主?”


    “啊,姑姑。”淩雲說著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煜煜有神的清眸正與常青公主晶瑩如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彼此對望之下,雙方都從心底深處升起一種異樣的莫名感覺來。


    這是一種朦朦朧朧、此曾相識的感覺,而其間意味究竟何在,兩人又都說不清楚。


    人說“母子連心、父子天性”,但隻因為雙方都不能參透這一層關係,故不能理解其中那深沉而複雜的滋味,也是很自然的了。


    什麽叫“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有緣與無緣同時捉弄著這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識的兩個人。


    浣玉見兩人隻是癡癡相視,良久無言,不禁有些奇怪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兩人這才緩過神來,都覺得臉上訕訕的,頗有些不自在。


    淩雲道:“失禮。”閃身到了一邊。煙翠搬過椅子,他坐下。


    常青公主在見到淩雲的那一刻,原本僵直的五官似乎也變的清晰起來;一雙柔和的眸子如瀲灩的春水,一直不離他的身邊左右。


    此時便輕輕笑道:“怪不得你姑父整日誇你好,我這沒出息的侄女也為了你而不顧一切——這麽多人都說你好,原來事出有因,你果真是魅力無窮,連我這老太婆見了你也要忘乎所以了!”


    淩雲俊逸的臉上緋紅一片,“姑姑取笑了!”


    常青公主嘴角噙著微笑,問道:“誌超,你這次來是接我侄女回去的嗎?”


    淩雲明亮的清眸中閃過一片動人的神采,柔聲道:“主要還是來探望姑姑。”


    常青公主慈眉淺笑道:“你倒是挺會哄人的!我這侄女大約就是給你這樣花言巧語哄去的吧?”


    浣玉眼橫秋水,小嘴一撅道:“姑姑,你又在取笑人了!”


    常青公主眸光一轉道:“好了,不說這些了。誌超,我與你說,你媳婦本來早就回去了,隻是我舍不得她走;她呢,又舍不得你。因此我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兒,你們兩口子就都別走了,在府裏將就著住一晚上吧!”


    淩雲劍眉蹙起,有些躊躇道:“姑姑——”


    常青公主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裏是滿滿的渴望與期盼,“不準說令我失望的話啊!誌超,難道你真的連這麽個麵子都不肯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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