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人聲走動,白九凊掀了簾子出去,便看見許久未見的公孫老夫人(為蓬萊蛇後),旁邊還立了一個修長身段的少年郎,臧老太太罕見親熱道:“可算把你盼來了,快請坐。”


    老夫人還是老樣子,紅潤圓胖的臉蛋,花白的頭發整齊的挽了個攥兒,雙方一陣寒暄過後,便叫晚輩見禮,阿三和白九凊先給公孫老夫人磕頭,然後公孫洵給臧老太太和劉氏行禮。


    劉氏拉著公孫洵左看右看,嘖嘖稱讚:“果然是個一表人才的哥兒,怪道老太太打回青丘便誇不絕口呢。”說著又溫和的問了公孫洵年歲,讀了什麽書,喜歡吃什麽,老太太忍不住打斷,笑道:“好了!快讓孩子坐下,你這是問人呢,還是逼債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阿三上前拉住劉氏,回頭笑道:“老太太可莫見怪,我娘這是喜歡的。”老夫人搖搖頭,轉眼瞧見白九凊,便笑了:“過了個年,九丫頭可是長高了。”老太太笑道:“這孩子隻長個兒不長心眼兒,就知道淘氣。”


    阿三麵色發亮,嗔笑道:“祖母瞧您,便是要謙遜些,也不能這麽埋汰九妹妹呀,我這妹子可孝順懂事了。”


    劉氏也湊趣道:“這倒是實話,我這幾個女兒裏頭,也就數九丫頭最可心了。”


    這麽大力度的誇獎,白九凊有些傻眼,心裏泛起一陣詭異,她看看對麵端坐的公孫洵,隻見他臉色緋紅,眼神躲躲閃閃的,自己看過去,他便小兔子般挪開眼神。


    白九凊心頭警鍾大響,她看著在座的五個老中小女人,暗忖:有什麽他們知道,但自己不知道的嗎?


    大夥兒又說了會子話,臧老太太指著阿三,笑道:“我這大孫女帶了幾匹上用的厚絨料子,我瞧著好,正想給你送些去,不如你進屋來瞧瞧,喜歡哪個?”


    公孫老夫人布滿皺紋的眼睛笑成了一朵花,泛著幾分淘氣,裝模作樣道:“既是兒媳送來的,不如叫她陪我瞧吧。”


    “一起去,一起去。”臧老太太滿麵笑容,阿三似有臉紅,但也飛快的站了起來,隨著兩位老太太往裏屋走去了,一旁跟來的丫鬟抱著個胖胖的箱子也跟進去了。


    這幾句話說的宛如暗號一般,白九凊心裏暗道:至於嘛。


    這一看就出不來了,留下心不在焉的劉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公孫洵說話,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劉氏已經第三遍問公孫洵‘令堂可好’後,她實在忍不住了,不自然的笑道:“我也去裏頭瞧瞧。”


    然後隻剩下白九凊和公孫洵了,他們倆對麵坐著,一個捧著茶碗仔細端詳上頭花紋,一個兩眼朝地,仿佛地攤上長出了一朵海棠花;他們本是認識的,前幾回見也是說笑無忌的,可這次白九凊明顯感覺出氣氛異樣,所以她堅決不先開口。


    室內一片寂靜,隻聽見當中的七層蓮花台黃銅暖爐中的炭火發出嗶啵之聲,還是公孫洵先忍不住了,輕輕咳嗽了兩聲,道:“這料子怎麽還沒看完?”


    白九凊也似模似樣的回答:“定是料子太多了。”


    “再多的料子,也該看完了。”公孫洵有些不安。


    “定是料子太好了。”白九凊很淡定。


    靜默一會兒,兩人互相對看了一眼,撲哧一聲都笑了出來,公孫洵一雙俊朗的眼睛蔓出春日湖畔般的明媚,看的人暖融融的。


    “何必呢?大大方方瞧了不成嗎?”白九凊也呼出一口氣。


    公孫洵嘴角含笑:“自來就有諱疾忌醫的,何況於女子,‘惡疾’二字最是傷人,你大姐姐也是無奈。”


    白九凊靜靜看著他,道:“你也覺得女子不易?”


    公孫洵眉眼溫厚,宛如一泓溫泉般淳然,認真道:“若祖母生而為男兒身,她這一身劍術定然天下皆知,可歎她隻能在閨中操持家務,老來教教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子。”


    白九凊笑了:“沒有呀,哪能不成器呢,我聽說你已升為上仙了。”


    公孫洵心裏好笑,瞥了一眼白九凊暈紅的有些異常的雙頰,心裏計上來,便板起麵孔道:“既然蒙謬讚在下成器,在下便要說一句了。”


    “請說。”白九凊不在意。


    “不要喝冷酒,尤其睡前。”


    “呃——”白九凊反射性的捂住嘴,有種被當場戳穿的惱怒,含糊道,“你——”正想抵賴,看見公孫洵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一副篤定的樣子,便認了慫,忿忿道,“這你也瞧的出來呀?!”


    公孫洵故作歎息狀:“沒法子,誰叫我這麽成器呢。”


    白九凊捧著紅色的袖子輕輕悶聲,幾乎笑彎了腰。


    洵看著對麵的白九凊,彎曲著嘴角,露出兩顆可愛的小白牙齒,又不好意思又惱羞的模樣,翠眉映在白皙的幾乎透明的皮膚上,便如孔雀藍一般的好顏色。


    他心頭一熱,便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了。


    ·


    二月初到,春寒料峭,枝葉抽出了嫩嫩的新綠,白九凊心情大好,決心寫兩幅大字歡迎春天,便鋪開了閑置一冬的桌案,叫故包兒細細的磨了一硯濃墨,剛提筆寫了一句‘竹外桃花三兩枝’,阿八便來串門了,白九凊忙擱下筆,笑著迎進門來。


    寒暄過後,阿八一抬眼便瞧見黃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桌案上,鋪了一層雪白的宣紙,墨跡未幹,便笑道:“打攪妹妹用功了。”白九凊笑笑:“不過是寫著頑罷了,哪算用功。”


    阿八走到案前拈起紙張來看,挑剔道:“就你這般的也敢寫鬥筆?!半分力道也無,筆力不開,字兒便如團在一起的!”


    白九凊劈頭就被批了一頓,訕訕道:“我就小楷還能見人,還是抄經書練出來的。”


    阿八輕蔑的看了白九凊一眼,二話不說提起筆來唰唰幾下,續寫了一句‘春江水暖鴨先知’,果然飽滿圓潤,比白九凊那幾個字強多了,不過……她雖不會寫,但也看得出,這幾個字比起老太太還是差的。


    當然,白九凊還是大聲叫好,賣力誇獎,阿八看著自己這幾個字,也頗為得意,便又接著往下寫起來,剛剛寫完最後一個字,給‘時’字點上濃濃的一點,阿七也來了,她一見阿八也在,便皺了皺眉,道:“怎麽你也在?”


    白九凊來不及讚揚阿八的最後一筆,便上前把阿七迎進屋來,那邊掀簾子的春櫻早已習慣了,不等吩咐便去泡茶了。


    阿八放下筆,從桌案後轉出來,笑道:“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白九凊連忙打圓場,自我調侃道:“主要是我這兒忒好了,茶好,點心好,主家尤其好。”


    阿七阿八齊齊啐了她一口。


    ·


    地點:剓毓殿


    不知何時起,三姐妹常齊聚剓毓殿。


    其實真說起來,阿七的水仙閣最舒適豪華,不過阿八每每進去,都要調笑一番‘庸俗土氣’,而阿八的山月居最是清雅宜人,遍地堆滿筆墨紙硯,阿七進去又要挑釁一番‘假學究’,如此常常沒說上兩句,便要爆發戰爭;隻有白九凊臉皮扛得住,能聳聳肩過去。


    阿七繞到桌案後也去看那大字,她雖評不出字好壞,但也也要說上幾句:“怎麽不用燕子箋?這回過年,我阿舅不是送來許多嗎?”白九凊籠著手,怕怕道:“那多貴呀,尋常練字就不用了吧。”


    阿八冷哼一聲:“寫字瞧的是筆法,便是明詩也不過寫在尋常紙上,卻也流傳千古,為的難道是那紙?”


    白九凊趕忙插嘴進去:“兩位姐姐說的都沒錯,不過我這樣的筆法,也就配得上這尋常宣紙了,回頭姐姐們要來我這兒寫字,請自帶上好的紙箋哦。”


    她並不怕她們吵架,但最好戰場不要是剓毓殿,上回她倆置氣,阿八隨手砸了一個掐絲琺琅的香盒,阿七一揮摔掉了三個粉彩豆綠釉的西施杯,又不好去索賠,白九凊好生心疼。


    銀理端著茶盤上來了,後頭跟著端點心提籃盒子的春櫻,白九凊連忙把她們兩拉到桌邊坐,笑道:“這是昨兒新做的豆沙點心,我從老太太那兒順來的,姐姐們嚐嚐。”


    阿七如常又品評了茶水幾句,阿八照例也挑剔了點心幾句,這才平和了氣氛。


    幾句過後,便說到了昨日的訪客,阿七道:“蔣娘說了,那老夫人頗通見術,來與老太太敘敘舊,便不叫我們去拜見了。”


    阿八斯文的撥動著茶碗蓋,笑道:“聽聞一同來的那位殿下……”


    阿七哼了聲,打斷了她:“八妹妹,你可別水性楊花,怎麽?勾引了敖薼又想要勾引公孫洵?”阿八本想反駁幾句,但是她又比較心虛,便不去理阿七,隻瞥了白九凊一眼,意有所指的笑了笑:“不過……好在門風清白,人口簡單。”


    白九凊低頭喝茶,並不接口,阿七不知內情,自顧自的調轉話題:“後幾天,可能去人界一個什麽寺上香,九妹妹可想好穿戴什麽了?我要把大姐姐給的那副累絲嵌珠大鳳釵戴上,上頭的寶蝦形纏頭一抖一抖的,可好玩兒了。”


    白九凊笑道:“我嘛,就戴那副嵌翠玉的蓮花銀纏絲頭麵去。”阿七皺了皺鼻子,嫌棄道:“雖我們是妖界的,但也太寒酸了,你就不能給咱族長長臉嗎?若沒好的,我借你就是!”氣勢淩人。


    白九凊倒不在意,放下茶碗,一臉正經道:“咱們是去玩,你戴那麽多金晃晃的去,長臉?小心被打劫的瞧中了,那可真長臉了!”


    阿七瞪眼道:“誰敢打劫?悶了這許多天,我可要好好玩玩,我還要戴上蔣娘那支寶石攢花的金簪和珍珠掛鏈呢。”炫耀之意溢於言表。


    “我的天呀,您這一身便可開個首飾鋪子了,七姐姐行行好,饒了您那可憐的脖子吧!”白九凊吐槽,阿七伸手來擰她的臉,白九凊忙躲。


    阿八見她們倆笑鬧成一團,覺有些受冷落,便冷言冷語道:“你們還這般高興。”


    阿七立刻回頭,反駁道:“老太太說了,人界魚龍混雜,若趕在正月裏人多時去上香,便不能妥帖照看,到時候別引出些故事來!你以為在妖界呀,若被登徒浪子瞧見了怎辦?”


    阿八輕笑道:“姐姐戲文看多了吧,這般多慮,正月裏多是名門豪族去的,便是我們看不嚴實,他們也會嚴密提防,有什麽好怕的?老太太也忒小心了,到底年紀大了。”


    白九凊聽了很不舒服,眉頭一皺道:“難道名門豪族裏便沒有登徒浪子?姐姐這般花容月貌,人見人愛,還是少為阿爹姊妹惹些麻煩罷。”聲音中不自覺帶了幾分冷意。


    阿八生生一噎,咬牙怒道:“妹妹什麽意思?”


    白九凊微笑道:“姐姐說呢?”


    阿八憤恨的瞪過去,白九凊毫不退讓,阿七十分興奮,可惜兩人隻對視了一會兒,白九凊便撇開眼神,溫和的笑了笑,道:“妹妹的意思是,長輩總比咱們想的周全些,咱們做小輩的聽話便是。”


    阿八忿忿坐下,阿七還嫌不過癮,正要添上兩把柴,忽然簾子掀開,一個伶俐清秀的小丫頭鑽進來,正是阿七身邊的雪兒和溪橋,她朝幾個女孩恭敬的福了福,然後向著阿七笑著稟道:“七帝姬,狐後叫你去呢。”


    阿七驚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輕呼道:“呀,我又忘了!蔣娘叫我幫著她看些賬本。”還故意看著兩個,不無得意,“八妹妹九妹妹,我先走了。”說著便急急忙忙的離去了。


    待人走遠後,阿八才重重拍了下桌子,恨聲道:“瞧她那張狂樣兒!姓蔣的也忒偏心了!”


    白九凊又端起茶碗,輕輕吹著,還道:“楊娘教四姐姐詩詞歌賦,李娘教五姐姐管家立賬,我跟著臧氏學些劍法,這不挺好的嘛。”


    阿八看著白九凊,隻覺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肚子裏憋著氣,就說道:“哼,女孩子家著實不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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