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輦早已備好, 到得紫寰殿, 大殿前的黃門見著夏若卿俱是一怔。不過禦前的黃門都是精靈角色,立即掩飾了臉上異色,匆匆入殿通報。


    得到通傳, 夏若卿順道而入。這紫寰殿她已有年餘沒來了,裏麵陳設一切如故, 似乎時間在此間就此凝滯。南詔帝剛從禦書房回來,坐在暖閣中用膳, 桌上菜肴雖是精致, 倒不奢華。


    夏若卿盈盈跪地,行了大禮。南詔帝坐在上首,手中象牙箸並未擱下, 饒有興味瞧著夏若卿, 就由她如此跪著。


    二人一上一下,沉寂良久, 南詔帝方才笑了一聲, 道:“靜貴嬪今日盛裝而來,不知是為何事?”


    “回陛下,妾元朔之日身感風寒,誤了賀新之禮,有失禮數。到得今日大好了, 妾特前來向太後及陛下請罪。”


    “哦,這事啊。病來如山倒,誰也無法左右, 也怪不得你。這算不得什麽大事,太後那邊你就不用再去了。”


    “是,多謝陛下隆恩。”


    南詔帝頓了一頓,嘴角掀起一絲冷笑,道:“除了這事,靜貴嬪當真沒有旁的事了?”


    “妾今日來,隻為請元朔之罪。妾愚鈍,實不知陛下所指為何?”


    南詔帝悄無聲息哼了聲,道:“抬起頭來。”


    夏若卿依言抬頭,眼瞼輕垂,眸色柔順,迎著南詔帝注目打量,並不稍避。


    “靜貴嬪,你要知道,如今這紫寰殿可不比從前,想來就來得的。如果有事,還是說清楚的好。”


    “妾實在愚鈍,不知陛下何意。”


    “夏長澤及你母親弟妹皆被拘入風雷監,莫非靜貴嬪是要明哲保身,不打算為父母弟妹求情了嗎?”


    “陛下,妾不敢。夏氏一族承蒙南塘曆代恩寵,身居朝中要職,本應竭力為陛下解憂,父親卻誤入歧途,未行正道。陛下令刑部核查數遍,有證有憑,並未冤枉父親半分,妾又豈能黑白不分,繼續為父親辯解?夏氏一族上至榮光,下至衣食,皆蒙陛下所賜,一切當歸陛下所屬。且治國之道,以法為據,陛下依律處置,妾何來置啄之地?妾雖身為夏氏之女,自幼卻讀過幾本聖賢書,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得陛下恩澤,妾如今仍是後宮侍候陛下的宮嬪,自該行宮嬪之事。他朝父母贖罪之日,妾自會請陛下降位賜綾,僅此略盡忠孝二義。”


    南詔帝靜靜聽著,臉上神色漸緩,點頭道:“你倒是明事理,不枉費朕疼寵你多年,起來罷。”


    夏若卿依言站起,仍垂首立在原地。南詔帝不由失笑,道:“離朕那麽遠做什麽,難不成朕會咬人麽?過來。”


    等夏若卿行到身側,南詔帝側首瞧著她臉上的畫,眉梢輕揚,抬起手來左右摩挲幾下,卻見花樣並不像平常那樣糊掉,手上也無脫落的畫粉,不由有些詫異:“你臉上這幅畫倒是精致得很,不是用畫粉畫的?”


    “回陛下,妾麵上之畫是用銀針紋繡而成。”


    “銀針?”南詔帝眉心一擰,輕笑一聲,了然道:“如此說來,靜貴嬪元朔之日隻怕不單單是感染風寒那麽簡單吧?”


    “回陛下,妾豈敢瞞騙陛下?妾元朔之日確實是感染了風寒,後來又誘發寒疹。妾寒疹發在了臉上,不耐瘙癢,竟撓出了些傷痕。妾恐寒疹痊愈後臉上留傷有礙觀瞻,加之除夕之夜妾見麵上用畫粉所作之畫不耐高熱容易脫落,因此幹脆讓人在臉上用銀針紋繡出半幅麵上妝,一則掩瑕,二則也算妾私心,望博陛下一笑。陛下若是不喜歡,妾……這便退下去。”


    “哦,原來如此。”南詔帝頷首應道:“靜貴嬪倒是細心。這銀針刺在臉上,怕是痛楚難當,難為你了。”


    “妾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父母生於南塘之境,內外盡受之於陛下。隻要陛下歡喜,那點痛便算不得什麽。”


    “好,好。若卿,這宮中最會說話的還是你,聽在耳中都叫朕覺得舒服。那些用畫粉畫的妝實在不堪,粗劣不說,朕有時在臉上一撫就弄得滿手畫粉,畫也糊了,很是掃興。對了,你此刻過來,怕是還沒用膳吧。來人,為靜貴嬪添上一副碗筷,陪朕用膳。”


    旁邊侍候的慌忙黃門應了,下去準備。夏若卿側身坐在南詔帝下位,低眉淺笑,言語溫柔,旁人若是不得內情,哪裏看得出她親近之人此刻身陷囹圄,將蒙大難?


    南詔帝一舉一動都牽動萬人心思,靜貴嬪夏若卿複寵的消息次日就傳遍了後宮四方。宮中各等妃嬪又是憤怒,又是嫉妒,咬牙切齒者不在少數,卻沒幾人敢真去學夏若卿之舉在自己臉上動針紋繡圖畫。夏氏一族的案子牽涉極大,廣為人知,刑部卷宗陳列明晰,結果已是定局,是以一時間宮廷內外議論紛紛,都想看看夏若卿最終會如何收場。


    南詔後宮之中猶如一江之水,暗流奔騰。不過縱然暗流洶湧,也總有那麽幾個死角安穩無波,譬如裕豐宮中,便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悠然。


    不過這平靜悠然也分時段,蘇靈雨不在的時候還算寧靜,蘇靈雨一旦住了過來,那宮中前來問安示好的妃嬪就是絡繹不絕,縱然君漪凰莊嚴冷肅,也有些招架不住。


    這日好容易打發走過來問安的昭芳儀,君漪凰一進到暖閣裏就見蘇靈雨懶洋洋靠在角榻上吃葡萄,眉眼微眯,好一副逍遙模樣。


    “你倒是會躲在這裏清閑,將人都留給我去打發。”君漪凰脫下外氅,將侍女揮了出去,坐在角榻上將手架在炭爐上取暖。


    “你也知道我最近身子乏得緊,沒那精神跟她們瞎扯。何況這是裕豐宮,你是主子我是客,自然由你去擋人合適些。”


    “你乏得很,沒精神?”君漪凰側看向蘇靈雨,唇角忍不住微微抽搐,“我怎地沒看出來,倒是你如今晨安也不用請了,陛下也不用侍候,日日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不過才二十來日整個人就養白胖了一圈,連往日的衣衫罩在身上都緊了起來……”


    一顆葡萄適時塞在君漪凰嘴邊,把她接下來的話給堵住。蘇靈雨臉上都快笑出朵花兒,滿是賴皮模樣:“我哪裏白胖了一圈,分明是那些衣衫過了滾水變小了。君君你嚐嚐,這葡萄是從西台快船呈運來的貢品,連皮都不用剝,可甜。”


    君漪凰斜睨了蘇靈雨一眼,一把將葡萄推開,責問道:“內貢司剛送過來的?我怎地不知道?你就這樣往嘴裏塞?叫人看過了沒?”


    “哎,看過了,漪凰你就別整日瞎操心了,我又不傻。”蘇靈雨無謂地撥弄著指尖的葡萄,“席嬤嬤檢查過了,念珍念珠也嚐過了,沒問題,你就放心吃吧。”


    話說完,蘇靈雨鍥而不舍將葡萄重新送到君漪凰嘴邊。這次君漪凰沒再拒絕,張口吞入,牙關輕合,薄皮就破裂開來,內裏濃鬱香甜的葡萄汁霎時溢滿腔內,果然是上好的新鮮西域馬□□。


    “漪凰,是不是可甜?”沒等君漪凰口中葡萄吞下,蘇靈雨已摘了第二顆喂在她嘴邊,整個人貓兒般跪趴在她身側,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兒。


    “說了不足三月胎像未穩,出入都要小心仔細。看你一天坐沒坐相,都是當娘的人了,哪有半分規矩!起來,好好靠著!”君漪凰半真半假怒道,將蘇靈雨拖起來靠在軟枕上,又掀了旁邊錦被替她掩上,“還有,我說過不許叫我漪凰,沒上沒下沒大沒小。”


    “哪兒就那麽嬌弱了。”蘇靈雨被裹成一個圓滾粽子,不禁苦笑,倒很是老實,並不掙紮。


    “不嬌弱除夕夜裏你怎麽就暈在大殿上。”君漪凰橫了蘇靈雨一眼,“連自己有孕了都不知道,青綃究竟是怎麽照顧你的!這樣一鬧是人都知道你有了身孕,瞞都瞞不住。”


    “我月事常亂,哪裏知道這次是有孕了……再說這種事如果真是有心人想知道,哪裏瞞得住?那靜貴嬪費心竭力,到最後不也沒保住嗎?”


    君漪凰輕歎口氣,知道蘇靈雨說得沒錯。而且剛過除夕大年初三清早北境就傳來加急捷報,子榆軍主將蔣費陽除夕之夜用計誘北狄主軍深入盤蛇峽,重挫北狄主軍,箭傷北狄主將呼延閣,又燒毀北狄大半糧草,將北狄大軍向北逼退百餘裏。另外太後本有個纏綿許久的宿疾,早晚間總是頭疼,也不知是否新年氣象,過了年來這二十餘日竟沒犯了。太後和南詔帝將這些事與蘇靈雨除夕獲孕喜一事拉扯在一起,都認為這是個吉祥的孩兒,如此一來對蘇靈雨是百般嗬護,平日禮節一應罷免,又將蘇靈雨敕封至貴嬪位,兩位禦醫護胎,早午晚三次診脈。蘇靈雨之父蘇鴻也是喜上眉梢,馬上從宮外挑了兩個醫女兩位嬤嬤進宮守著蘇靈雨,蘇靈雨一切碰觸物品、入口食物都由嬤嬤細檢一遍,再由兩個醫女試用試吃,最後交予蘇靈雨。君漪凰又將蘇靈雨的衣衫飾物盡數攬入裕豐宮浣洗,不再交予宮中淨衣監統洗。如此保護,堪比皇後待遇,想來也不會再出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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