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怒綻, 暗香盈動。新年之後南詔後宮中安定祥和, 其樂融融。但前朝卻沒能同後宮這般閑暇,雖在初三喜得捷報,南詔帝開心勁兒也隻持續到過了元宵。


    複朝當日, 南詔帝就收到一份由江淮黑刹軍呈送來的加急軍報。淮江是南塘左域邊境,毗鄰左淮。左淮當任君王勤政清明, 上位後一係列政務改革,左淮國力蒸蒸日上。左淮上臨淮江, 下臨揚江, 雖是富饒之地,卻地域狹小,且兩側國境都靠在江畔, 每逢澇災國力就要大傷, 左淮君主因此便將目光盯上了一江之隔的同處富饒之地的南塘。


    南塘對左淮野心心知肚明,因此一直將軍力強勁的黑刹軍駐紮在淮江沿岸, 兩軍對峙已久。軍隊長期駐紮, 糧草不可能完全依靠後方供給,一部分便要從當地民間征集,而且軍隊駐紮時日長了,征集糧草時難免就會出現故意壓價強取豪奪的現象。若是風調雨順豐收年間倒還好,但是淮江上遊沉沙淤積, 每逢暴雨淮江就容易危及兩岸,左淮遭殃,南塘這邊同樣無法避免。因此南塘淮江這邊民間暗中早已怨聲載道, 隻是重軍壓在頭頂上,又有誰敢多說一句?


    年前夏季又是暴雨連綿,這年的雨勢堪稱為近十年之最。淮江兩側辛勞耕種的糧食一夜盡毀,民眾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外地有親眷的都背井離鄉前去投靠,但還有許多祖輩就生活在當地的,不願離開故土隻能在周邊流連徘徊。南塘地處華夏腹地,四麵大國小郡並立,征戰不斷,國庫收入大多用在軍需之上,對於淮江澇災雖有賑災之舉,但國庫空虛,撥下來的食糧銀錢本就不多,加上從上到下層層削剝,到了民眾手中的還不足一頓之食。夏秋季節還好,當地民眾還能尋些野草樹皮果腹,等入了冬天寒地凍,百草衰竭,連野草樹皮都沒得吃了,又無屋舍避寒,民眾怨心大起,新年之際竟集中到黑刹軍駐紮的軍塞前,要求分食分屋過冬。


    軍塞哪裏是普通民眾想進就進的?黑刹軍統帥令人將塞門封了,倒沒對聚集在塞下的民眾多加管束。這樣鬧了幾日,一個路過的江湖客見塞下民眾衣衫襤褸,個個餓得麵黃肌瘦,實在看不下去了,俠義之心一起,趁著塞上守軍不備,越上牆頭將劍橫在當值的尉官脖子上,逼他開門放災民入城。


    一人難敵四掌,何況那江湖客孤身一人闖入軍中?那江湖客最終還是被射殺在牆頭。他死時牆下眾目睽睽,災民積怨已久,一時激起民憤,災民竟拿了平日用的鐵鍬耕犁,開始衝擊塞門。黑刹守軍本打算不管,不料人越聚越多,局勢開始壓製不住。統帥這時也惱了,又怕事鬧大了傳回杜陵,南詔帝查出他們平日強奪民糧等事私吞糧草撥款之事,下令牆頭弓手向塞下災民放箭射殺。


    黑刹統帥本以為那些災民是烏合之眾,隻要一通亂箭,他們怕了自然就會退去。誰也沒想到那些災民中竟混雜著左淮的士兵。這些士兵都統一打扮成災民模樣,一麵鼓動災民繼續衝擊,一麵暗中將消息傳回左淮。黑刹統帥此時心思都放在災民身上,等左淮大軍神不知鬼不覺趁夜色渡江出現在塞前時,已是晚了。


    左淮大軍有備而來,黑刹軍倉皇迎敵,雖奮力抗守擋住了這一波左淮突襲,但損傷不小。如今最初要求分食分屋的災民都已被定性為暴民,黑刹統帥惱怒之餘,在擊退左淮大軍之後,一紙奏報直上殿堂,要求誅殺當地暴民,以儆效尤,樹立國威。


    說起壓製暴民,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南詔帝稍加查證後也就批折允了。壞隻壞在左淮這事鬧得不小,在有心人傳播之下,居然在十來天內就傳遍了南塘各地。南塘邊境均有駐軍,情形與左淮江畔大同小異。南詔帝同意誅殺暴民,委實寒了各地民眾的心,一時各地義軍四起,左邊方滅右邊又來,把南詔帝煩得日夜都在書房處理國事,少有到來後宮的時間與心情。


    南詔帝不入後宮,後宮妃嬪沒了往日依傍的重心,為打發時間來往走動得更是勤快。如今蘇靈雨正是後宮中光華正盛的頭一位,自然個個時時往她那邊跑。蘇靈雨不堪其擾,幹脆直接搬進裕豐宮中不再挪動,徹底將君漪凰當做擋箭牌推了出去。


    蘇靈雨這一常住,裕豐宮哪裏還能有往日裏的清淨。剛開始宮內奴婢還不習慣,個個如臨大敵詳細盤查,到後來都疲了,知道什麽人該擋,什麽人該稟,什麽人不需問,隻要兩位主子得空,就能直接往客室中引。


    傅流熒來了數次,每次逗留時間都頗長,自然被裕豐宮宮人歸為最後一類。這日天氣晴好,傅流熒清早就帶著侍女過來,也不用宮人引路,徑直去客室侯著,不過須臾之後,果然君漪凰攜著蘇靈雨,笑盈盈的出現在客室之中。


    三人見過禮,君漪凰蘇靈雨都覺傅流熒今日神情頗為異常,見禮時數度都是欲語還休的樣子。蘇靈雨心知傅流熒定是有話要說,以為她是礙著宮中侍女在側,不好開口,因此等侍女上好茶果之後,蘇靈雨就揮手讓人退下,又候了片刻,卻見傅流熒既沒有揮退自己帶來的侍女,也無開口之意。


    兩人均是奇怪,因為這是裕豐宮,傅流熒來者是客,即便要留人侍候也是留裕豐宮中的侍女。平日裏傅流熒過來通常都是進了客室就將侍女打發出去玩的,何況今日她分明有話要說,且像是不好企口的話,怎麽反將侍女留在身邊?


    縱然傅流熒想打歪主意,也不會蠢到就在這宮娥環侍的客室中動手。君漪凰蘇靈雨還沒想明白,沒想到立在傅流熒身後的侍女竟移步走到廳中,雙膝一曲,重重跪在廳堂之上。


    君漪凰與蘇靈雨均是一怔,沒明白這是要鬧哪一出。不過等那侍女抬起頭後,兩人立時就醒悟過來,瞧向傅流熒的眼神頓時冷了幾分。


    那侍女穿著打扮與旁的侍女並沒有什麽不同,又是一直垂頭站著,君漪凰兩人先前並沒有注意。但見侍女雖是淡妝素裹,卻是芙蓉麵兒桃花腮,杏眸如水,朱唇嫣紅,相貌柔美,唯一不足的就是臉蛋用粉抹得格外白,依然沒能完全掩蓋粉下半側臉上若隱若現的花草紋路。


    傅流熒這時也倉皇站起身來,行了大禮,支支吾吾道:“淑妃娘娘,寧貴嬪,這……這……那個……妾……”吞吐半晌,卻是一句整話都沒說出來。


    君漪凰鳳目微眯,端著茶杯來回睨著兩人,淡淡道:“靜貴嬪這是做什麽?穿著打扮成這樣進到裕豐宮,未免失了貴嬪的身份。靜貴嬪要來,大可遞帖登門,何必如此委屈?”


    “這……淑妃娘娘。哎,寧貴嬪!靜貴嬪她是……不是妾有意欺瞞的,實在是……求寧貴嬪幫幫她罷!”傅流熒顯是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手中的絹子都被她緊張得攪綁在手上,再被君漪凰陡然擺出的淑妃架子一嚇,身子一軟隨著跪在地上,眼圈即刻紅了。


    “淑妃娘娘,寧貴嬪,兩位請勿責怪傅貴人。傅貴人麵柔心善,妾又再三懇托,傅貴人心生垂憐,這才答允讓妾扮作侍女隨她前來裕豐宮中。”夏若卿見蘇靈雨眉心微顰,不待蘇靈雨言語,麵上露出一絲苦笑,接道:“妾知道,若是妾自己遞上拜帖前來裕豐宮,淑妃與寧貴嬪必然是不會見妾的。”


    君漪凰一哂,麵上露出詫異神色:“靜貴嬪何出此言?這豈非是責怪本宮不懂待客之道了?再說靜貴嬪僅次本宮一級,與寧貴嬪並級,怎能行跪地大禮?冬日地麵冰寒傷身,還請靜貴嬪先起來。有什麽事坐下細說就是。”


    話雖如此,君漪凰仍端坐椅上,並無靠近夏若卿扶人起身的意思,眼眸深處滿是戒備,細細打量夏若卿每一舉動,心中逐一計較。夏若卿此刻跪著,若是立即喚了宮娥進來,日後消息傳將出去,這宮中常以訛傳訛,到了最後怕是於己無益。但君漪凰身在後宮十年餘,知曉宮中各種手段,心內對夏若卿又實是忌憚,絲毫不願近夏若卿身側讓她抓住半分機會,隻望能用言語先將人哄起身,再喚幾個侍婢進來,把人打發走了便是。


    夏若卿是何等人,哪裏會猜不出君漪凰個中意思,聽到此言不僅兩膝未動,雙手更是交疊於前,額頭及地,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國禮。


    君漪凰與蘇靈雨交換了個眼色,均是有些頭疼。兩人從未想過夏若卿會進到裕豐宮中,即便來了,怕也是為報父仇氣勢淩厲。奈何千算萬算都不如天算,如今人不但來了,姿態竟還放得如此綿軟,讓人近不得、勸不得也趕不得,一時真有幾分無從下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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