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抓在腕上力道微鬆, 夏若卿聽得耳邊輕輕響起一句疑問:“卿……卿……真的嗎?”


    “真的。阿馥, 以後我再也不會騙你了。”


    夏若卿趁著賀蘭馥力道鬆脫,抽回手腕。既選在這時候動手,就得趕在禦醫到來之前。


    在方才短短時間內, 夏若卿已經將後事重新推演一番。她順著賀蘭馥腰間一摸索,摸到一個香囊, 便用力扯了下來。現下入了春,蚊蟲漸多, 她雖不喜此物, 宮中其餘女子卻多有佩戴香囊避蟲的習慣。香囊中有一味藥材名喚付羅子,米粒大小,無味無嗅, 卻能驅蟲避蟻。隻是這東西卻是不能入口的, 若是不慎吞入口中,能快速麻痹人的口舌咽喉, 百試百靈。


    夏若卿也是見賀蘭馥嗆血不止, 才想起使用此物。以她的身份要接近君漪凰並不難,難就難在如何在眾人前殺了君漪凰而不惹懷疑。付羅子十分細小,要放入君漪凰口中不難,隻需付羅子入口,再將蘇靈雨此刻狀況告知君漪凰。依照她們二人情誼, 君漪凰必定會不顧勸阻前去另一間側殿探望蘇靈雨。兩側殿間相距不遠,君漪凰至時付羅子已然生效,屆時再見蘇靈雨, 君漪凰心緒湧動會催動子蠱愈發活躍。血液嗆入喉鼻,卻無力吞吐窒息而亡,眾目睽睽之下,自一時懷疑不到夏若卿這裏來。


    這方法並不萬全,疏漏變數甚多,也易被查禦醫檢驗出。隻是夏若卿縱然機變無雙,但此刻心神不寧,倉促間也唯有見機行事,行一步算一步了。


    夏若卿心緒煩亂,握緊手中那幾粒付羅子,匆匆轉身就欲進到內室。剛走到了數步,夏若卿耳中忽聽得背後一聲輕喚:“卿卿。”


    夏若卿以為是賀蘭馥猶自不安,臉上擠出一抹笑,回過頭去,卻見到此生此世永難忘懷的一幕。


    賀蘭馥不知何時坐起斜倚在床頭,神色痛苦依舊,唇角卻帶起微微笑意,手執一支雙生牡丹釵,釵尖劃破虛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沒入自己脖頸之中。


    眼前一切似乎都變得遙不可及,夏若卿眼睜睜看著釵尖破肉而入,那道皮肉破裂血液飆出的微弱聲音壓過外界一切喧鬧,鑽入耳中。


    “阿……馥?!”


    賀蘭馥笑意更甚,便如煙花,刹那間綻出餘生的風華,豔極淒極。手中用勁,賀蘭馥能感受到那根冰冷的金釵在皮肉中移動摩擦的痕跡,用勁拔出,手腕揚高,二度沒入頸中。


    夏若卿呆愣當地,望著賀蘭馥毫不猶豫的自殘,但覺肝膽俱裂。直至賀蘭馥支撐不住鬆開手中金釵,她才醒過神來,想直撲上去,卻覺腳步虛軟,走了兩步便跪倒在地,連滾帶爬爬到床邊。


    賀蘭馥刺的俱是要害,眨眼血已經淌了滿榻。夏若卿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抖著手去捂賀蘭馥的傷處,但血如泉湧,她的一雙手哪裏捂得住?血從指縫溢出,四處飛濺,甚至沾染了猶插在脖上的金釵芙蓉花,將那兩塊鑲在花心的白玉的染成通透豔紅。


    “莫哭……我認識的夏若卿……是不會哭的……”賀蘭馥竟還能說出話來,甚至抬起手來,摩挲夏若卿臉頰,“這樣……果決聰慧的你……才是我……認識的夏若卿。是……我……看走了……眼,你……從來都不曾……變過。是……我……看走了……眼……”


    “阿……馥……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


    賀蘭馥失血過多,夏若卿的那張溫婉嬌柔的麵容近在眼前,她卻已經開始看不清了。好冷,好痛,耳邊有人怒吼責罵,是誰?


    對了,是父親。當她執意進宮時,曆來儒雅平和的父親指著她怒罵道:賀蘭馥,隻要你踏入南塘後宮半步去伺候南詔帝,這輩子就再也不要叫我父親!我沒你這樣恬不知恥的女兒!


    兄長呢?脾性深沉冷漠的兄長沒有罵她,隻是望著她,有著憐憫,有著不讚同:小妹,你可知宮門似海,一進去就再無退路?我賀蘭氏乃是北燕皇族,他朝重回北燕,你待何如?你又何苦?


    兄長是隱約知曉她對夏若卿的感情的,兄長問她:你又何苦?


    何苦?


    隻源於遇見了她,相思入骨,心有牽掛,今生今世就再也放不下,舍不去,拋不得。


    一生的情,到此終有了結果。


    “卿卿。”寒意忽退,視線突清,賀蘭馥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卿卿。”直至夏若卿淚眼朦朧的眼轉向她,賀蘭馥忽地迎麵而上,吻在那張柔軟秀美的唇上,輾轉吮吸。


    “此命既盡,但望來生來世,生生世世,與君不複相見。”前額相抵,一字一頓,賀蘭馥說至最後一字,望見夏若卿眼中的不可思議與驚懼,終覺一身輕。


    了了,這一生壓在心頭的這段情,終於了了。


    夏若卿木然跪在床前,感受撫在臉上的素手從臉頰上沉沉落下,垂在床沿。


    那張方才說出決絕話語的唇,猶自微微張開,似還散出方才吮吻時的芬芳,臉上笑容依舊,似是解脫,又似嘲諷。隻有那雙眼,那雙永遠在身後望著她,永遠帶著濃濃情意無盡關懷的眼,終於閉上了,與那句話一起,帶走了她一生至深的情,再也不會睜開。


    “阿……馥……”


    夏若卿的聲音沙啞,似已不是自己所言。睫前的淚珠落不下去,懸在半空,讓她什麽都看不清楚。


    “阿馥,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阿馥,你怎麽能舍下我自己離開……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


    “阿馥,我答應你,我跟你走,好不好?我跟你走,我什麽都不要了,你睜開眼,我立刻隨你走,好不好……”


    “阿馥,你說過你來生也要與我一起的。你答應過的,為什麽反悔了……來生來世,生生世世,與君不複相見——哈哈,哪有這麽容易,我不答應,我不答應!”


    “賀蘭馥,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不會讓你就這麽死了!哪有這麽輕易!我要你活著,你答應我的還沒做到,我怎麽能讓你死!”


    夏若卿眼神從呆愣到茫然,從茫然到淒楚,從淒楚至癲狂。到了最後,夏若卿已緊緊捏住賀蘭馥雙肩,從牙縫中擠出字句。


    “阿馥,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夏若卿抖著唇,視線從了無聲息的賀蘭馥臉上倏然一轉,似能穿牆透壁,看向內室之中。


    “阿馥,我……不會……讓你死的!”夏若卿癲狂忽斂,眼神再變,盡是陰鬱淩厲。


    視線膠著,兩人恍惚間,似又都回到最後那一刻。


    “阿……”


    蒙箏馥字還來不及出口,白素荷倏然轉頭,撤開自己視線。


    蒙箏咬著唇,把馥字吞回口中。魅還在胸前作怪,她強自掙了掙,離開白素荷膝蓋,自己垂頭靠牆坐好,隻是這麽簡單的動作,就已是氣喘籲籲。


    悶熱的屋內落針可聞,隻有蒙箏強自壓抑的喘息。白素荷視線落在馬路上,似是怕漏過容十三的蹤跡。屋內氣氛實在沉悶,過了片刻,白素荷終還是忍不住打破沉寂,冷然問道:“你到底是怎麽了?”


    那天白素荷離開客廳後,本已走了一段。她來回奔波一夜,早上又被氣得狠了,才半點胃口都沒。等出了門吹了兩陣風,情緒消散些了,才覺得肚中空空咕嚕作響。白素荷一想並沒走出多遠,再者一開會爭論還不知要說到什麽時候,看時間還來得及,幹脆調轉方向重新回去,準備拿點早餐墊肚子。


    重新進門後白素荷不見藍醉身影,雖有個餐盤在茶幾上擱著,廚房門卻是罕見緊閉著,又聽到裏麵悉悉索索似乎有人低語,再結合早上聽到的詭異動靜,不由得犯了疑,走近廚房想看個究竟。


    不想剛到廚房門邊,木門就被拉開。白素荷家裏都是實木門,隔音效果良好,是以先前裏麵的聲音並沒有聽清,隻有在木門拉開縫隙後,才聽到最後那句“如果沒有,我會用自己的命,為她續命。”


    這句話沒頭沒尾,白素荷還沒想明白,眼神就與拉開門站在門後的蒙箏對上。


    白素荷目光迅速從蒙箏目瞪口呆的臉轉到她異常淩亂的衣服上,再看站在蒙箏背後滿臉尷尬的藍醉,白素荷忽然就湧起一陣沒來由的火氣。


    直到樓梯上傳來容十三的語聲,白素荷才陡然驚醒。


    她氣什麽?她有什麽好氣的?


    收回視線,白素荷重新走向自己回來的目標——那個餐盤,隨手拿了幾個冷包子塞進嘴裏後,揚長而去。


    對於蒙箏顯而易見的期待,白素荷不是沒看到。對於蒙箏那句話,白素荷轉念也就想明白了,畢竟自己的境況自己是最清楚的。


    但是白素荷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裝作什麽都沒聽到過。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與君不複相見——既然老天不願意答應賀蘭馥遺願,讓兩人終還是見了麵,那她至少還能選擇是否要繼續前緣吧?


    所以她做出了選擇,上一世的賀蘭馥已傷夠了,這一世的白素荷不想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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