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脖子已經不能稱之為血肉之軀, 碗口粗的創口上不知是怎麽處理的, 皮肉都維持著被斬首時的瞬間,隻是全部琉璃化,杵在鼎口上, 映著光一閃一爍,像是玻璃小作坊的拙劣作品。當初砍脖子的儈子手動作似乎不大利落, 頸椎骨被劈裂出好幾顆骨渣子,陷到鮮血淋漓的翻卷皮肉裏, 紅到極致, 白得淒厲,被固定至今,靜悄悄哀嚎著昔日的悲慘。


    揭蓋子時誰都沒想到這次上的不是小菜而是正餐, 乍看到這麽一具‘新鮮熱騰’的人屍都嚇得退後半步。但藍醉頃刻就反應過來, 大喜若狂,重新撲到鼎邊。


    鼎內屍體的情況與脖子大不一樣, 相較而言正常得多。軀幹上還穿著衣裳, 不過都朽成了絲縷,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質量樣式,皮膚鞣化,隱約還能分辨出皮下的肌肉線條,是具濕性蔭屍。


    屍體是以一種站姿立在鼎裏麵的。一個被砍掉腦袋的死人當然不可能憑空站著, 屍體的兩肩琵琶骨上各自穿著一條拇指粗的鏈條,鏈條兩端分別連接在鼎內壁,把屍體晾衣服一樣架了起來, 屍體的胳膊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各呈四十五度角往鼎壁伸展,手肘以下部分都浸在漂著一層厚厚油脂的漆黑液體裏麵,藍醉看不到液體下是什麽情況,不過猜測屍體的兩腕應該也有鎖扣固定,才會形成這個姿勢。


    蒙箏在回過味後也靠回了鼎邊,對屍體情況看得分明,內心感覺五味雜陳。她雖口口聲聲與夏若卿毫無關聯,而且還莫名其妙替那女人背了不少黑鍋,但等真見到疑似前世的屍體被肆意糟蹋,還是覺得挺堵心。


    白素荷心中的波瀾未必比蒙箏平靜到哪去,表情巍然不動,背在背後的手卻倏然握成拳。她本以為在見過賀蘭馥的屍身後,再見夏若卿屍體自己能做到不動如山波瀾不驚,卻沒想到那個美貌城府並存的女人會落到這步田地,一時間胸口莫名緊縮,像被人一拳砸了個底朝天。


    白素荷暗自苦笑,她自譽為分得清明,最終發現人腦始終是贏不了人心的。


    藍醉當然不會有這麽多複雜心緒蒙蔽判斷力,她靠近大鼎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屍體身份。屍體的站姿倒是方便她仔細觀察,但從上到下掃過一遍後,藍醉的眉心卻狠狠皺成一團。


    屍體上掛著的布條已經爛到起不到任何的遮蔽作用,藍醉看得分明,屍體軀幹的皮膚肌肉萎縮得厲害,胸口處雖有輕微隆起,但那程度與女子應有的柔美形態及弧度相去甚遠。藍醉雖說沒把夏若卿扒拉光衣服看過,但從夢中夏若卿平時的著衣狀態而言,這胸實在太扁了點,倒有幾分像男性胸肌萎縮形態。但若說這是具男屍,屍體的肚腹處又微微隆出,仿佛裏麵藏著有個還沒成型的嬰胎。


    “夏若卿死的時候懷孕了?”藍醉拿不準主意,隻好開口去問當事人。


    蒙箏神色微微一沉,猶豫了會,輕輕‘嗯’了一聲。


    “南詔帝當時不知道?”這個問題與確認身份無關,藍醉隻是純粹好奇。


    皇家最重子嗣,南詔帝竟會在夏若卿懷孕死直接殺人?


    蒙箏掀起眼皮瞟了眼藍醉,冷冷道:“知道,那又怎麽樣。”


    蒙箏隻差在臉上寫出大寫的‘閉嘴’兩個字,藍醉不至於不識時務到這種地步,當即真的乖乖閉了嘴。


    賀蘭馥那時候已經死了,白素荷對這事顯是不知情的,聽到兩人問答,表情朦朧,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南詔帝為穩定夏氏餘黨時頻繁臨幸時有的。”蒙箏輕吐了口氣,這解釋也不知道是想對誰說。


    兩隻大活人誰都沒應聲。


    在知悉夏若卿有孕的情況下,藍醉就更迷惑了,鼎裏這具屍體究竟是男是女,究竟是不是夏若卿?


    屍體殘餘的脖頸幾乎貼近兩肩,無法驗證是否存在喉結。藍醉用釘耙探進黑水裏勾了下屍體腿部,屍體搖晃了下,將黑乎乎的油水蕩出一圈圈漣漪,腿卻並沒被勾起來,顯然屍體的兩隻腳也是被鎖鏈固定在鼎底的。


    藍醉很是鬱悶,摸著下巴來回踱了幾步。她再膽大包天,也不至於能毫無芥蒂地把手伸進屍液裏去摸東西,而且這缸子黑水散發出的不僅是屍臭,還有濃厚的刺鼻味,肯定不會是一缸普通屍液這麽簡單。娑婆教人擅蠱,擅蠱就擅毒,在還沒確定屍體是否屬於夏若卿、屍體手上是否真有君漪凰戒指的時候,藍醉覺得把命送在這裏太冤了。


    古代鑄造器物都實誠,以這鼎的重量再來十個人都未必能推倒,倒液體這條路行不通。那就隻能找容器把屍液舀出來,但這鼎樣式做得惡心,屍體肩膀和兩條鏈條就占去鼎口十之七八的空間,大點的容器根本放不下去,要一點點舀這麽一大缸要舀到哪年哪月?


    藍醉也想過把鏈條弄斷把屍體按下去,餘出空間來舀水。但她剛才查看後就發現那兩條貌不驚人的鏈條居然摻了玄鐵打的,除非上電動鋼鋸,以他們現在的裝備根本弄不斷。鏈條兩頭沒在鼎內的一個孔裏,孔上有個小指粗的鑰匙眼,若是機關還好,藍醉能想辦法拆解,但那就是最普通的門鎖孔,藍醉學的是倒鬥破墓室各種機關,卻沒學過偷雞摸狗那一套,眼睜睜看著鎖孔隻能幹瞪眼。


    這麽掰著指頭算下來,除了最後一個辦法,是真沒法子了。


    “有砍刀嗎?”藍醉還沒動作,蒙箏忽地開了口,想法竟與她不謀而合。


    藍醉詫異一愣:“你不怕真是夏若卿?”


    蒙箏表情平靜:“那好,走吧。”


    藍醉:“……”


    白素荷站在兩隻鬥眼鸚鵡背後,覺得有點心力交瘁,終於理解當年在君漪凰墓中容氏夾心餅幹的感受了。


    藍醉打的算盤就是既然解不了鏈子,直接用刀卸掉屍體肩膀,把軀幹按到水裏去,反正她需要的也不過是屍體手上的東西而已。


    雖說下地按規矩是不許褻瀆亡者屍身,藍醉以前也盡量遵守,但如果要在祖宗規矩和君漪凰之間選擇的話,藍醉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砍刀沒有,隻有匕首。


    匕首刃口切入肩部關節骨縫裏,隻能以拉鋸的姿勢一點點往下割。鞣屍皮肉切起來像風幹過頭的老臘肉,又幹又澀,韌帶更是韌性十足,活脫脫的一條紮實牛筋帶。藍醉自己的匕首斷了,順的是白素荷的,蒙箏則拿著自己那把,兩人一左一右,沉默地肢解著鼎中那具倒黴屍體。


    白素荷在刮餘下三樽鼎的鏽,每每回頭看到這場景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無論是切肉還是切皮革,刀刃作用在同一處切起來都會快些。偏偏屍體皮肉上都泛著一層屍油,滑溜無比,力道稍微大點刃口就會跑飛。藍醉畢竟隻餘下一隻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光照下尋找細小刃口會有視線偏移,動作比蒙箏還是要慢上一兩分。藍醉正切得滿頭大汗,就聽蒙箏那邊說了聲:“好了。”


    藍醉有些許不服氣,自己還待加油,又聽蒙箏“咦”了一聲,後背一緊,被蒙箏猛地拉離開屍體邊。


    “幹什麽!”蒙箏動作毫無征兆,藍醉刀子一滑差點戳進自己手掌心裏,頓時怒了。


    “屍體裏有東西。”蒙箏並沒關注藍醉的怒火,視線仍舊停在屍體那方,神情顯得迷惑而凝重。


    “有什麽?”蒙箏的表情不像作偽唬人的,藍醉不由也消了氣,轉頭卻看。


    屍體依舊矗立不倒,兩邊肩膀因為被兩個暴力分子卸掉大半,以一種令人難受的姿勢向前半塌著,一動不動。


    “這屍體的骨頭上纏得有東西。”蒙箏一指前三個鼎,“那種白色的絲。”


    藍醉愕然,她雖說眼神不大好,起碼在切肉的時候確定肌肉層裏沒有白絲,鼎裏也沒有,那就說明肯定不會是從皮膚外紮入纏上骨骼。


    既不是從外,那就隻能從內了。


    聯想起屍體輕微隆起的腹部,男女莫辨的性別,斷頸上特殊的傷口處理方式,藍醉忽然覺得她們努力辛苦半天的對象好像搞錯了,這具屍體不該是夏若卿的,那隆起的腹部裏隻怕也不是什麽嬰兒。


    隻是前三個鼎裏的蛋那麽大,相較而言屍體裏的這顆未免太迷你了吧。


    不過好像也沒人說這些東西必須長得都一樣大,人還分高矮胖瘦,總不能就苛刻要求人家長成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兩三秒時間,藍醉腦子裏已經轉過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念頭。如果屍體肚腹裏裝真是那種蛋一樣的玩意,那這屍體就隻不過是一具孵化的容器或是營養的提供者了。至於前三個鼎裏為什麽沒有屍體,也許是當時還沒來得及把屍體放進去長生城裏就發生了變故,亦或者是已經放了,隻是連皮帶骨都被那玩意吞食了個幹淨,所以她們沒見到。


    那封信裏提到的丹鼎莫非就是當這種容器?如果是這也,那夏若卿的屍體會不會已經被吞食了?


    還有這蛋到底是什麽鬼?看起來攻擊性似乎也不太強,動作也慢吞吞的。這個丹室應該屬於長生城中的重中之重,娑婆教人在這麽秘密的地方煞費苦心把它們養出來有什麽用?


    藍醉冥思苦想,她找到了許多片段,卻沒找到一根把這些片段穿在一起的線,導致片段支離破碎,攪得內心躁動難平。


    正在藍醉木愣愣盯著屍體聚精會神思考前因後果的時候,卻見那具沒了頭顱的蔭屍被卸掉大半的肩膀竟輕輕一聳,前塌的姿勢微微向後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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