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紀年的最後一天,過了午,建章宮裏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不一會兒,便下的鋪天蓋地,望出去,極目所至,俱是白茫茫的一片。然而再大的雪,也擋不住過年的氣氛,建章上上下下的宮人,早將新宮布置的煥然一新。廊下掛著紅豔豔的燈籠,於冬夜的清冷裏,平添一分暖意。


    劉徹體恤阿嬌體弱,不欲其多走半步路,便將家宴定在了建章宮的飛雪閣。


    天色將暮的時候,陳阿嬌便坐上宮車,吩咐道,“往飛雪閣去吧。”


    坐在宮車上,猶聽的見北風呼呼的吹,車簾上下顛簸,透出一點雪色來,當真像極了因風揚起的柳絮。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雪花,隻覺手上微微一涼,再看時,雪花在手上迅速融化,很快的,便隻剩一點水漬,再無痕跡。


    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圓覺寺抽的那支卦簽,那上麵的那首七言詩:


    高祖蔭秀第一枝,心自淡泊人自清。


    建章綿延三千裏,吹盡狂沙始到金。


    吹盡狂沙始到金,


    吹盡狂沙始到金。


    如今,她漸漸可以明白前三句的意思,隻是獨獨參不透這最後一句。總覺得,若是參透了,一切也就走到盡頭,有了一個盛大的結局。


    元光五年,陳阿嬌見廢。


    元光六年,她產下了陌兒和早早。


    元朔六年,劉徹知道她的存在,同年末,她回到了漢宮。


    到如今,元鼎年都要結束了。屈指一數,多少年光陰都不動聲色的過去了,而他們,命運糾纏交錯,一同走過了這麽多年,漸漸的,都不年輕了。而所謂“吹盡狂沙始到金”,究竟意指著怎樣一種結局?


    元鼎六年是波瀾壯闊的一年。春日裏,劉徹在南越設置南海等九郡,南越遂安。又定西南夷,遣軍證返東越。一時間,開疆擴土,國威遠揚,宣室殿上的帝王,意氣風發,半生文治武功,俱到了巔峰,無人能及。


    而於她而言,元鼎六年,亦總算有了一個好的收場。


    遠遠的,便見了,飛雪閣燈火通明,已經布置的暖洋洋的一殿皆春了。劉初站在廊下,笑著喊,“娘親。”神情明朗。一身白猞猁猻錦裘,與殿外雪同色,愈發襯的臉紅撲撲的,粉雕玉琢。


    “慢點兒。”她含笑下車,牽了劉初的手,問道,“早早冷不冷?”


    “不冷。”劉初吃吃的笑,她的手果然是暖和的,“娘親今天真漂亮,父皇看了一定喜歡。”她滿足的歎了口氣,賴在阿嬌身上,“娘親看起來還是這麽年輕。不知道的人看到,一定不會以為咱們是母女,反而以為是姐妹呢。”


    “貧嘴。”她忍不住笑道,彈了彈劉初的額,戲謔道,“你滿意了,真是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她在唐古拉山上眨著眼睛喚娘親的稚嫩樣子還曆曆在目,一轉眼,就已經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


    “娘親。”劉初便淡淡的紅暈了臉,愛嬌道,“還有三年呢。誰知道會有什麽變化?”她的眸光璀璨,道,“父皇這次聖裁倒深得我心。我又可以賴到娘親身邊三年,多麽美好。”


    “再賴,都要成老姑娘了。”她慢慢道。抬頭,便看見遠遠從宣室方向而來的禦駕宮車,宮車上的那個人,他們糾纏了半生。她曾以為,他的名字於她,不過是如同浩如煙海的曆史名人一樣,是紙上一個冰冷冷的符號,卻在命運的捉弄下,不得已的將他的眉他的眼與他的名字聯係在一起,閉了眼亦可清晰繪出。到最後,甚至熟悉他的氣息,一如低首看掌心上的紋路。


    命運,是多麽奇妙的東西。


    而她陷在命運的漩渦裏,也曾怨,曾恨,不甘受命運的擺弄。到最後,才相信,有些東西,在時間的不動聲色之下,顯得那麽蒼白無力。就仿佛,走在一條大道的人,忽然拐了一個彎。在那條彎路上走的久了,就漸漸的忘記了,如今腳下走的,與原來的道路,本不是同一條。


    宮車軲碌碌壓過雪地,留下兩條深深的印轍,停在飛雪殿前,隨車的宮人掀開了簾,黑錦冠服的劉徹下來,看見站在廊下的她,目光淡淡,暗含一點暖意。


    仿佛,又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時他們還是少年夫妻,每次他從宣室回到椒房,她都會滿心歡喜的站在殿前接。那時候他總有些無奈,“嬌嬌,你不必每次都出來的。”


    “我知道啊。”那時她笑的開懷。


    可是,我想早點見到你。


    “嬌嬌,”劉徹微笑走過來,仿佛很自然的拉起她的手,道,“進去吧。”


    “好,”她低首,輕輕應道。瞥見女兒隱隱的微笑。


    開頭,她的身邊是他。


    到最後,她的身邊還是他。


    這是陳皇後複後後,帝後第一次相攜正式出席皇宮家宴。


    臂初的紅燭排成兩排,將飛雪殿亦染上了些淡淡的緋色,喜意照人,恍如白晝。一殿的人俱拜了下去,恭敬道,“參見陛下,皇後娘娘。”


    “都起來吧。”劉徹的心情似乎不錯,淡淡道。


    阿嬌隨他坐在主位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座下的妃嬪與皇帝子女,淡淡的歎了口氣,飲盡了盞中酒。


    年複一年,陳皇後獨寵,後宮便漸漸凋零。在尹佳蘿沒入掖庭,王沁馨,衛子夫,李芷相繼死去後,妃嬪中,她見得眼熟的,竟隻剩下刑箬一人。然而刑箬也已形容黯淡,傷懷年華老去,君恩不在之外,亦為養子劉閎最終的下場哀涼。深宮寂寞,待的久了,深宮寂寞,待的久了,沒有血緣之親也能滋長出些情分,何況劉閎表麵上素來乖巧,不得善終,打擊頗大。


    自有宮娥捧了碧釀春,恭敬為她斟上。


    “娘親。”劉陌攜了上官靈,上前參拜,笑意盈盈,“兒子恭祝娘親新年安康,福壽安康呢。”


    “好。”她亦含笑應了,滿幹了盞中酒。


    劉徹不由看過來,蹙眉道,“嬌嬌莫要喝太多了。”


    飲酒過多,亦要傷身的。


    “人家開心麽,”她轉過頭來,笑吟吟的,酒意上湧,將雙頰染上淡淡的緋色,眸光明如星辰。“大過年的,陛下心情不好麽。”


    這些年,她難得有這麽明朗的顏色,他便不再說了。


    樂姬弄管弦,其調清深。這些年,雖然司馬相如與李延年相繼而去,樂府卻自由運轉,搜集了不少民間歌謠,另譜了新曲。宮廷歌舞格調便一洗,清新可愛起來。隻是在歡喜的歌舞,看的久了,也有些乏。皇家的宴會,說是家宴,又有什麽人敢真正放開心思?夜宴進行到深處,劉徹便覺得無聊,道,“各自散了吧。”轉身去看,阿嬌卻真的有些醉了。不由失笑,吩咐道,“皇後與朕一同坐車回去,你們自行回吧。”


    綠衣不敢有異議,屈了膝,安靜退下。


    她將醉未醉,上了禦車,掀簾看,忽然道,“雪停了。”


    的確,在夜宴進行中,那雪,早就慢慢停了。


    他好笑的聽著她的惋惜歎聲,從背後將她攬入懷裏,問道,“嬌嬌喜歡雪麽?”


    入懷是伶仃的痩,纖細腰肢,仿佛不盈一握。他曾經歡喜過楚腰纖細的玲瓏女子,到如今,卻隱隱擔心,這麽痩,是不是身子不好。


    她側著頭想了想,青絲拂過他的下頷柔軟妥帖,道,“要是不冷,我便喜歡。”


    喜歡那麽晶瑩玲瓏的雪花,卻怕她刺骨的寒,不敢靠近。


    酒意有些朦朧了她的冷清,漸漸放開平日裏的靜謐自持,放縱了一點點小性子。劉徹看的歎為觀止,心道,若如此,時常酒醉一場,倒也不是壞事。


    長門殿寧馨溫暖,布置華奢,早已遠逾當年的椒房。掀了簾,便覺得一股暖意撲麵而來。年前,有諫大夫上告大司農桑弘羊,掌管大漢財政,卻自己亦涉獵從商,中飽私囊,所得私財,年逾十萬。劉徹不過淡淡一笑,放在一邊。


    關於桑弘羊手中錢財的去處,他倒是知道的。不過是全投在長門殿,長公主府以及柳裔與他自己身上了。桑弘羊篤信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有一貫餘錢,也是不花掉不甘心的。


    而讓他心甘情願作嫁的,除了家人,隻有柳裔,阿嬌,和劉陵。


    到如今,長門殿放眼望去,盡目奇珍。有多少出自他的賞賜,多少是桑弘羊送來,他亦懶的計算。隻是桑弘羊這樣的行徑,他身為帝王,雖然不必歡喜領情,倒也不至於見疑奪職的。


    阿嬌,是值得金屋相待的女子。


    所以,若那個人不能厚待她,就由他,來為她搭,一座金屋吧。


    這便是劉徹所不知的,桑弘羊的心思。


    長長的厚絨毯在燭光下暖意融融,阿嬌除了履踏上去,感覺舒適,愈發不耐皇後冕服的束縛,洗漱了,換了輕巧衣裳,對著鏡梳理青絲。鏡中容顏嬌美,比諸年輕時,也是不遑多讓的,她怔怔的看,忽然道,“徹兒,若是有一天,我老了,醜了。你還肯踏進長門麽?”


    劉徹聞言訝然,揮退了宮人,問道,“嬌嬌怎麽突然這麽問?”


    再漂亮的紅顏,終有一日會成枯骨,天崩地裂都尋不回。他若一直對她冷酷,背身而去,她便一滴眼淚也不會掉。但若經過這麽多年的溫情脈脈,依然還是那個結局,她無法相信,自己會紋絲不動。


    劉徹低低的笑,親吻她的青絲,“嬌嬌那麽美,隻怕連朕老了,嬌嬌也不會老呢。”


    他抱她上榻,“常言道,‘結發為夫妻’,若嬌嬌不信朕的心意,朕便為你結一次發吧。”


    誓言這東西最不可靠,心若淡了,便灰飛煙滅。阿嬌在心裏淡淡嗤笑,他們少年時亦曾為夫妻,到後來還不是勞燕分飛,可見全不靠譜。但不想打斷他的興致,便由著他,互取了一段長發,輕輕打了一個結。眼角眉梢俱帶著笑意,軟化了他的冷酷,“如此,可好?”


    她點點頭,凝神去看,心思卻忽然如同被雪地裏的冷水澆過,冷到了極處。


    那糾纏成結的發絲裏,分明有一根,淺淺的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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