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範希文肅然稍緩,捋了捋黑白相間的薄須,滿意道:“孺子可教也,我兒如此,那我也該放心了。”


    範堯夫似乎想到了什麽,從床頭拿了一張書冊,他將書冊遞到鬼魂範希文麵前,正色道:“父親,您還記得您臨終前交托孩兒辦的事情嗎?就是讓孩兒將您畢生文集詩稿編撰成冊,孩兒花了將近三十年總算完成初稿,您且看看書冊如何?若有要斧正之處,孩兒定當及時修改。”


    鬼魂範希文毫無戒心地接過書冊,虛空的手一翻,一張黃色的紙無意掉落在他的虛空浮影下,他不以為然,一本正經地仔細翻閱著。


    範堯夫循循善誘道:“父親,孩兒將您的那一句最為著名的言語特意放在書冊第一頁,隻要後人一翻開第一頁便可以感受到父親畢生憂國憂民的情懷,父親您可還記得那一句話是什麽?”


    鬼魂範希文以為這範堯夫故意試探自己,便順著第一頁所看的文字,隨口念出:“豈能忘之,先天下憂而憂,後天下樂而樂。”


    話音方落,那第一頁的寫著“先天下憂而憂,後天下樂而樂,”驟然金光閃爍,字樣隨著金光乍現化成金印躍然從書中飛出。


    在鬼魂範希文虛影之下的那張黃紙煥發出金色光柱貫穿他的全身,變成一個大燈籠,將鬼魂範希文整個困在燈籠之中。而那金光字樣化成符咒烙印在燈籠籠麵上。


    大門外突然站著一位綠衣少年,這少年嘴角溢出一絲得意之色,毫不掩飾內心的猖狂,道:“任你法力如何高強,也終究逃不脫我的鬼籠之中。”


    子時,極陰之夜。


    盡管白晝的光明被黑夜籠罩,但夜空中總會有最閃亮的那一顆星。


    白丁青年赫然出現在綠衣少年身旁,他左手成爪抓勾住一個黑衣青年的後領口,他麵色微一沉,兀自鬆開,那黑衣青年失去重心匍匐於地。


    這時管家老周與兩個家丁提燈而來,一瞬間被黑暗與陰森籠罩的庭院被火燭照亮。


    老周身後還有另外兩個家丁他們各自架著一個穿著寬厚白袍、將自己的臉化成青黑之色的扮鬼之人,老周對範堯夫稟告道:“在大少爺書房抓到裝神弄鬼的小鄭,他正是大少爺的書童。”


    書童小鄭馬上跪地求饒道:“老爺饒命啊,是少爺逼小的,饒命啊老爺!”


    那黑衣青年氣憤不過,一腳狠狠踹在小鄭腹部,摔得他四腳朝天,慘叫連連,隻見青年站直腰板,啐道:“背叛主子的狗奴才,要你何用?”


    “啪!”


    黑衣青年還未緩過神來,範堯夫的一巴掌就重重地打在他臉頰上,他眼眶通紅,不停張大眼睛瞪著範堯夫。


    此刻的範堯夫早已怒火中燒,他一下子恍然明白一切,都是他大兒子搞得鬼,他叱道:“我範純仁怎生了你這個逆子,如此聯合外來妖孽設計誆騙你父親,還不知悔過,不如將你這逆子打死算了。”說罷,他舉起劍鞘正準備打向範子善。


    管家老周馬上攔住範堯夫,求情道:“老爺您消消氣


    ,大少爺知錯了。”


    “若是知錯,就不會如此囂張跋扈。”說話的人正是綠衣少年鮮弘,嫉惡如仇的他肅然道:“範大少爺如此巧妙的設計,無非是想禦史大人同意他棄文習武罷了,所以聯合起這鬼籠裏的妖孽設下迷局,迷惑禦史大人,若不是我們讓禦史大人將計就計,再將鬼籠藏在書中,誘騙這妖孽,它豈能如此輕易被困。”


    說著他慢慢靠近範子善極其挑釁地說道:“範大少爺,賭局已有結果,我二人輕易擒住此妖孽,還望大少爺履行承諾。”


    範子善怒目而視,恨不得將鮮弘千刀萬剮,惡狠狠地說:“詭計多端的江湖術士,別囂張,總有一天要將你碎屍萬段。”


    “你....”鮮弘容色驟斂,還未說罷,手臂一緊,轉身發現是那白丁青年葛胤突然將他拉住,葛胤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充斥著一絲惻隱之意,他朝自己搖首,示意他不要再與之計較。


    鮮弘對於葛胤這青年人眼神裏奇異的情緒,莫名感到一絲無奈,喟歎一聲,唯有作罷。


    範子善滿眼充滿紅血絲,他朝範堯夫跪下,動容道:“父親,孩兒知道如此是不對的,但是唯有這樣子善才能追求自己所喜愛的,嶗山的章通道人法力高強,我隻是想拜在他門下,無心追求虛妄功名,還望父親答允。”說著朝範堯夫跪地磕頭。


    一臉醬紅色的範堯夫麵色冷峻,對範子善狠下心腸,冷冷地說:“邪門歪道怎讓你如此醉心此術,竟然淪落到與妖邪為伍,哼!你妄想。”


    範子善似乎早已料到父親的決絕,立刻解釋道:“不是的,孩兒未曾與妖邪為伍,此妖龍有意追尋章通道人的下落,孩兒隻是先哄騙一二,等孩兒一旦拜入章通道人門下後,定然讓章通道人收此妖龍。”


    話音一落,那金光熠熠的鬼籠嗖得一聲飛到庭院半空,飛速旋轉,卷起大風,讓在場眾人皆無法平穩站立。


    “背信棄義的人族,該死,該死....”


    從鬼籠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幾欲穿透所有人的耳膜。


    鬼籠中的妖龍開始發難,葛胤與鮮弘自然不會不予理會,兩人對望一眼,頗有默契地一同壓製住鬼籠。


    鮮弘從雙袖中掏出四張黃紙,朝半空一灑,當即雙手結成一個法印,四張黃紙仿佛被注入了無窮靈力,綻放出金色流光,將鬼籠圍住,不停來回旋轉。


    但是不消一刻,鮮弘明顯有些體力難支,涔涔汗水溢滿臉龐,但他咽了一口唾液,咬緊牙關,仍舊不肯鬆開法印,就這麽僵持著。


    葛胤也是如此,哪怕左掌向著鬼籠輸送多少上善靈力,依然無濟於事,眼看著鬼籠越來越大,越發壯大,幾欲爆開。


    他倉促撤掌,從懷中掏出浮屠印,向著空中一拋,浮屠印在葛胤的催動之下,朝著鬼籠的印鑒麵上散發出縷縷金光,光芒幾乎將鬼籠包圍。


    “轟隆”


    一聲巨響,越來越大的鬼籠爆裂開,耀眼的金芒瞬間刺痛所有人的視線,等大家適應著這刺眼的光線時,眼前正盤旋著一隻


    銀白巨龍,它張牙舞爪、鄙睨蒼生,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如此猖狂的模樣早已嚇跑了一些家丁。


    葛胤怔然望著這隻巨龍時,過往的回憶驟然湧現到腦海,曆曆在目,讓他不禁唏噓不已。


    三年前在東海邊上,他與她曾經海誓山盟。


    三年前在大礁石旁,他勸服了她放生一隻小白龍,放棄他的龍筋。


    可是誰都不知道,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他獨自一人來到東海邊上,跪在沙粒之間,揚塵追悔,那一刻的他一直在悔恨自己的無能,自己無法強大,失臂之痛,喪父之恨,足以讓他在東海邊上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那時的他在善與惡之間掙紮,如果當時他將小白龍的龍筋奪來,或許他的右臂就可以恢複,或許他可以救父親一命。


    可是沒有如果。


    正所謂一念成仁、一念成魔,可對於他來說,不管成魔成仁,他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麵對茫茫的大海,他的一生與之相比何其渺小,有那麽一瞬間,他有動過輕生的念頭,因為他現在形如廢物一般活著,而他又無法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仇恨談不上,隻有悔恨,他渴望有一根龍筋,讓他的右臂恢複如初,恢複他的驕傲。


    父親去世還未到七日,他一直在等待龍筋的下落,可是後來他發現,有時候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右臂這輩子就是這樣子了。


    他帶著遺憾與悔恨離開東海之濱,回到流水鎮,為自己的父親守孝。


    三年後的他依稀可以聽到那一年的冬天海風在他耳邊吹拂。


    一道金光如那年海邊耀眼的日光刺透葛胤的雙目。


    “小心!葛大哥...”


    鮮弘奮不顧身地飛撲了過去,與葛胤兩人抱成一團,翻滾到一旁。


    撲了個空的龍尾硬生生地在石磚上拍開一道深深的溝痕。


    銀白巨龍吼道:“範子善,你竟敢戲耍本王,本王要你粉身碎骨。”它無情地龍爪狠狠地向著範子善抓來。


    範堯夫拉扯著範子善,躲在木柱背後,龍爪深嵌在木柱之間,隨著銀白巨龍一聲低吼,木柱頃刻間斷成兩截。


    龍爪又將左右兩邊的木柱捏斷,長廊失去三根木柱,瞬間崩塌下來。


    在最危險的一刻,範子善英勇無懼地將範堯夫重重推出長廊外;也隻是那一瞬間,範堯夫親眼看著兒子所處的長廊內風雨飄搖,淹沒在塵土之中。


    “不,子善...我兒....”


    在瓦礫碎土殘木之下被壓著奄奄一息的範子善在生命即將消逝的最後一刻,向著自己的父親、向著對生的強烈渴望,虛抓著,肝髒劇裂的他不停地嘔出濃血來,嘴裏艱難地吐出一個字:“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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