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內的那株西府海棠為羽嫣大神昔日所植,而今已然年逾千載,參天而起且枝葉扶疏。粉紅的海棠花在風中翩翩起舞,斜斜地吹落在帶有裂紋的枝椏上、人們的頭頂上,以及屋頂處的琉璃瓦上。


    羽嫣廟裏的住持千代婆婆手執玉圭,緩步踏過朱紅的門扉,正在朝著供奉在其中的神像行禮如儀,並在心中默默祈願著神明顯靈,保佑太辰國運昌隆,百姓免受天災人禍以及來年風調雨順。頭頂烏帽的常奉高聲宣告著禮成,那群正值妙齡的女神官們隨即以袖掩麵,在一片社鼓聲中接連登上歌台。


    她們都是從雲州各城的分廟裏精心挑選而來,個個如花似玉且體態脩脩。隻見她們的兩手間持有色彩穠麗的羽旄,在獻舞時玉足跂立,並且彼此傳誦著從神臨時代遺留下來的歌謠,舉手投足間婀娜多姿,一顰一蹙都顯得動人心弦。


    此刻,神廟的朱牆外早已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人潮占據著整座山頭。這些青年們不辭勞苦地太辰國各地趕來,便是想來見識一番海棠花典。這一慶典本是越國的第十二代國君徐愛晚在選妃時所創,不料後來卻在民間廣為流傳,並且逐漸演變為連越城內三年一度的盛會。


    與此同時,前來赴會的姑娘們則在海棠陰下燕燕鶯鶯,逐一從廟祝們的那裏領取木牌,各自在上麵提筆賦詩,並且注以芳名。左側的木牌上書以殘詩的上半段,交由諸位廟祝將其懸掛於清源山的海棠樹上;至於右側的木牌則交由姑娘自行保管,以此作為跟有緣人相認的信物。在這之後,她們便會蒙上麵紗並且各自結伴而行,從朱漆的廟門裏魚貫而出,前往城外的清源山上賞花。


    直到黃昏的時候,那些參加海棠花典的青年們方能得以上山。


    千千萬萬塊掛在海棠樹上的木牌正在風中晃悠,互相糾纏著的細紅繩裏牽扯著許許多多人的因緣際會。青年們能夠從枝椏間取下各自心儀的木牌,並以其上的殘詩為證,在茫茫人海中尋覓自己的意中人。


    若是跟那青年攀談著的姑娘肯摘下麵紗,便是有意跟與之交往;反之則會搖頭婉拒。這時,如果那青年見了對方之後俯身施禮,並且將手裏的木牌重新係到海棠樹上,則是表明並不鍾意對方。


    可惜如此一來,兩人便隻能抱憾離開清源山。曆代主持立此會規,亦是為了告誡後人:男女之情非兒戲,切莫輕將真心許。況且此間每隔百步,便有一廟祝在那裏巡視左右,以防宵小之輩心懷不軌。若是有人膽敢趁機在此作奸犯科,則會將其驅除出境並且押往官府。


    此外,廟裏在清源山是舉辦海棠花典的本意,便是讓尚未婚配的男女以詩結緣。萬般柔情寄詩裏,卻道良人在眼前。若是果真兩情相悅,又豈會在乎詩之對錯。


    暝煙四起,暮色蒼茫。花叢間的燈籠逐一為廟祝們所點亮,遠及近的山野裏似有流螢萬點。稠密的燈火驅散著周遭的陰暗,使得漫步其間的紅男綠女紛紛停步佇足。這時,有個身段嬌小的姑娘露出驚異的目光,連忙朝著在她身後的女子招手道:“姊姊快來,這兒好美啊!”


    這位姑娘名喚沫子,短發齊肩且膚若凝脂,含著笑意的唇邊微微露著虎牙。在她身上則穿著一襲繡有蔓藤花紋的紅羅襦,高底的紅木屐在途中發出哢嗒哢嗒的足音。


    而那位蒙著紫色麵紗的姑娘走近沫子之後,不禁輕聲向她嗔怪道:“你啊,總是這般心急。”隻見她身穿著鬆花色的交領長襖跟桃紅底妝花織金馬麵裙,裙襴飾以金絲繡著細密的木槿花紋。而她那頭濃密的秀發以鎏金步搖綰髻,垂落下來的鑲玉流蘇則在隨步微晃。


    此刻山澗水聲潺潺,岸邊的海棠枝葉穠茂。清澈透亮的溪流裏映照著的星辰寥落,看起來宛若銀河。一排排粉紅的圓燈籠則以青繩懸在花叢裏,無聲地散發著朦朧的燈光,點綴著這一帶的靜夜。


    “醉裏吟詩劍舞花,白首不負少年華。”麵帶紫紗的南宮繪月正在默念著燈籠上的殘詩,她那籠罩在麵紗下的麵龐隱約可見。沫子忽而上前挽著她的胳膊,略微揚著下巴問道:“喏,姊姊你瞧那是什麽?”


    隔岸的海棠林間辟有石道,兩側置著一座約莫有半人高的石塔。葫蘆狀的塔身上密布著拳頭大小的石洞,其中填滿了許多狀若鵝卵的石頭。它們正在夜裏散發著淡黃色的光芒,透過洞口上方那層井形的竹網篩落在地。


    “那個啊,是螢石塔。這螢石乃是由天地造化而生裏,其中蘊藏著濃鬱的天地靈力。一旦將其劈為兩段,輒能散光發熱,顯得異常神奇。”繪月說,“隻是此物向來出產稀缺且價格昂貴,並以其色澤跟品相劃分優劣。而這裏麵又以紫螢石為貴,甚至可以價匹黃金。”聞言後,沫子頓時努了努嘴唇,道:“這世道當真不公啊,怎麽連石頭也得分出個高低貴賤來?”


    “傻丫頭,凡物以稀為貴,自古皆然。”繪月繼續跟她解釋道:“紫螢石在世間唯一的礦脈,便是位於諸國列為禁地的北海裏。且不提擅闖禁地乃是殺頭的重罪,單是這一項海中取物,便已難於上青天。黃螢石雖說不似這般值錢,但那兩座螢石塔也抵得上幾隻金鐲子了。”


    “看來千代婆婆為了這海棠花典,倒是費了不少財物跟心思嘛。”


    “是啊,的確有些讓人出乎意料。不過,據說城主的女兒也參加了今年的海棠花典,所以千代婆婆管他多要了黃金千兩。”


    “我說為何辦得這般隆重,原來是沾了別人的光。”


    “你這小妮子這般牙尖嘴利,當心將來可嫁不出去。”


    “那我便一輩子陪著姊姊唄。”


    “你倒是不害羞,誰要你陪來著?”這時,繪月看見沫子一個人走近山澗,並且撩起裙裾準備渡水,連忙向她喊道:“當心水裏有蛇,還不趕緊回來?”


    “姊姊,那邊的燈籠跟海棠花煞是好看。咱們好容易出來一趟,你便隨我走一遭罷。”沫子頓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跟她說:“這兒附近的水淺,姊姊隻管放心跟著我便是。”聞言後,繪月頓時會心一笑,道:“你這小妮子的花樣倒是多得很,總想變著法兒地折騰我。”


    而後,她便略微弓著身子扶著身邊的海棠樹,並且略微往後翹起一隻腳來,緩緩脫掉裹在腳上的鴉頭襪。隻見她將那雙紅木屐拎在手裏,並將雪白的腳脛緩慢地浸入清涼的水裏。


    隔了一會兒,沫子卻忽而發出一陣驚恐的慘叫聲,隨即別過身來,奔向在走到水央的南宮繪月。大片的水花同時濺落著兩個人的身上,她險些因水中岩石的磕絆而栽倒下去。南宮繪月伸出手來將她扶穩,忙不迭地問道:“這到底是怎麽了?”


    “姊姊,那兒好像有個人正在偷覷著我們。眼珠子紅通通的,跟妖怪似的。”沫子在她的懷裏顫栗著身子,臉上流露著前所未有的恐懼。南宮繪月聞言後打了個寒噤,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她的目光順著沫子的指尖延伸而去,卻並無發現什麽出奇之處。


    豈料這時,螢石塔之間的海棠落紅滿徑,其後陰暗的花叢深處忽而簌簌作響。有道看不清麵目的黑影在暗中跳躍起來,使得棲身於此的杜鵑隨即發出淒厲的啼叫。她們倆頓時執手對視,而後便驚叫著往岸邊奔去。


    灌木叢中竄狡兔,側耳微動聞腳步。風搖碧樹月影疏,唯有海棠香如故。追上前來的青年忽而翻身而起,夾在兩指間的石子已然飛出。受傷的野兔倒在枯葉間掙紮著,不住地發出嘰嘰的叫聲。而那青年則信步上前將其拎起,其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慕容燁年方弱冠,生得劍眉星眸且身長七尺有餘,在其右眼的斜下方尚有一點淚痣。隻見他身穿著交領白裏衣跟緋紅的下裳,肩上則披著綴有山海紋的玄色外褂。那頭漆黑的長發束以青緞帶並且置於背後,習習清風則拂過披散在其前額兩側的頭發。


    稀薄的血腥味兒隨風而至,有股女子細微的求救聲從遠處飄來。緊接著,慕容燁遙望著有道人影向這裏奔來,頓時將手按在了劍柄上。然而,來者竟然是一個身穿緋袍的老廟祝,令他不由放下心中的戒備。


    “老伯,何事這般驚慌?”這是,那位老廟祝不時驚恐地回望著身後,瘦削的麵容仍在略微地顫抖著,驚魂未定地回答道:“後生啊,趕緊離開這裏罷,那邊有頭妖怪正在噬人哩。”


    “在哪兒呢?”


    “喏,就在那邊啊。”老廟祝用顫巍巍的手指為他指明方向,並且心生善意地對他囑咐道:“那妖怪的道行頗為了得,我們十幾個人聯手也敵不過它。老夫勸你切莫逞強,以免遭遇不測。事態緊急,我得趕緊前往城主府請些援兵來。”兩人就此道別之後,慕容燁便準備啟程離開此地。不過行了三四步路,他便聽見再度聽到那股淒慘的求救聲從背後傳來。慕容燁頓時站住了腳,並且往那兒瞥了一眼。


    篝火在山野間熊熊燃燒著,火光則隨風不斷地顫動著。此刻,有位年輕的女子被牢牢地綁在海棠樹上,在她的腳邊則橫躺著二十來具被肢解開來的屍體。至於那頭妖怪則踞坐在篝火的一側,深橘色的眼珠子裏映照著明亮的火光。


    那是一頭生得凶神惡煞的猿妖。深藍的臉頰上布滿如同樹皮般的褶子,瘦長的身軀則覆蓋著黑褐色的毛發。在它的手裏握著一把滿是紅鏽的戰鐮,三尺長的刀柄上繞著數層白色的裹屍布。


    有一遇害的女子在血泊裏玉體橫陳,失卻光彩的眼睛裏倒映著夜空的顏色。而那猿妖則用鐮刀剖開她的腹部,從中掏出血淋淋的內髒,並且傍若無人地啖食起來。


    慕容燁隱藏在花叢深處濃重的陰影裏,在暗中緩緩拔劍出鞘。紋理複雜的劍身上流溢著月光,使得那猿妖頓時對此有所察覺,其神情顯得陡然一震。隻見它略微歪著腦袋瞧了過去,那兩排森冷的牙齒忽而咧至耳際。而他則撥開了茂盛的枝杈,不緊不慢地朝著對方走去。見狀後,那名被綁著的女子淚光漣漣地向他喊道:“快逃啊,你會被它殺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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