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裏巷間有戶人家門戶外敞,燈火通明的屋內卻空無一人。慕容燁歸家後心中一驚,連忙放下提在手裏中野兔,而後他倉皇四顧,目光忽而停留在前方的地板上。有個繡著鳳紋的紅香囊落在那兒,其中散發著淡淡的麝香味。慕容燁不動聲色地將其拾起,心中若有所思。而後他開始念咒施法,那香囊隨即化為一道流光衝出屋外,循著故主的氣息一路遠去。


    在距羽嫣廟二裏外的蒼霞山上,有個雲鬢散亂的婦人坐地痛哭。隻見她身穿著一襲輕薄的窄袖絳衣,雙手的指甲縫裏沾滿了泥沙,淚水沿著不再年輕的臉龐往下淌著。慕容燁頓時釋然一笑,溫聲向她問道:“您在這兒找什麽啊?”


    “紹兒被那些壞人給抓住了,我到處都找他不著。”其母宇文心羅略微側過臉來,狐疑地打量著對方,並向他問道“你是何人啊?”


    “我是您的長子慕容燁啊。”他上前抓起她右邊的手腕,回答道:“母親,別再挖了。紹弟已經死去多年,況且他也並非埋在此處。”


    聞言後,宇文心羅隨即摑了慕容燁一巴掌,並用嘶啞的嗓音向他吼著:“胡說八道,我隻得慕容紹這一個兒子。你這挨千刀的分明是居心不軌,又何須這般騙我!那孩子才七歲啊,你們這幫該死的畜生便將他埋在這裏。”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眼裏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的火焰。而慕容燁則注視著歇斯底裏中的母親,心中不勝唏噓。


    “既然如此,我留下來陪你一起挖罷。”慕容燁從身邊拾起一段枯枝,開始賣力地刨著微濕的土壤。見狀後,宇文心羅頓時笑顏逐開,不甘示弱地埋頭苦幹著。片刻後,慕容燁在暗中念咒施法,麵前的土壤裏顯露出紋飾華麗的棺槨來。而後宇文心羅頓時開館熟視,隻見其中的稚童身穿著那件繡著飛魚紋的紫袍,顯得麵容如生且鼻息尚暖。


    “咦!”慕容燁故作驚奇地說,“母親,你看他是誰?”而宇文心羅則捏緊他的胳膊,欣喜若狂地回答道:“他就是紹兒啊。我就說嘛,他肯定是藏在這兒。”而慕容燁則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誠如是。”緊接著那稚童忽而蘇醒過來,不禁衝著他們笑了笑。而後他便如紙鷂般隨風而起,忽而往連越城的另一端飛去。宇文心羅連忙回過頭來,焦灼地向慕容燁問道:“好端端的孩子,怎麽就不見了呢?”


    “紹弟向來賢孝,想必是擔心母親在外受寒,先行一步回去了。”


    “那我也得趕緊回去才是。”她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起身說道:“紹兒生而孱弱,若是沒有我照看著,指不定會在哪兒受人欺負呢。”


    後來,慕容燁抻著神誌不清的母親往回走,陰鷙的目光忽而越過屋脊上那些灑滿月光的吻獸,死死地回望著故國的方向。仔細想來,慕容家慘遭滅門之禍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段陰暗而潮濕的記憶如同蜘蛛般爬上心頭,在他的眼前一幕幕地重映著。


    滄海的歎息聲從黑夜裏隱隱傳來,沿海的水杉在風中颯颯作響。洶湧的潮水拍打著岸邊的岩礁,白色浪花如泡沫般急遽消失。怪石密布的彼方依勢傾向波光粼粼的海麵,那一帶有處夾著藍螢石的斷崖,其上高聳著一座帶有尖頂的白色巨塔,頂端的燈光皓然且徹夜不息。


    那時,年僅十四歲的慕容燁從太曜宗下山,禦劍重返嶺南道省親,卻在途中感受到滔天的妖氣,耳膜裏忽而回蕩起巨龍的低吟。


    濃霧裏晃動著一對燈籠般的巨眼,覆蓋著金黃色鱗片的麵頰從暗中顯露出來。慕容燁頓時麵色愬愬,並在暗中手掐劍訣。他素聞食日戰爭之後,有許多修為高深的大妖潛伏在深山野林裏,卻不曾想會在這裏遇到。豈料這時,那頭金色的巨龍扇動著沾有血跡的羽翼,忽而向他隔空傳音,道:“燁兒,你趕緊回府,帶著心羅跟紹兒火速離開嶺南道,以免遭遇不測。”


    “父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難將至,休要在此耽擱。”那金色巨龍注視著他說:“有朝一日,你拿著它前往太辰國,一切自有分曉。”這時,一陣狂風撲麵而來,有枚玉佩隨即飄至慕容燁的麵前,紅色的流蘇正在隨風颭拂。


    “父親,究竟是何人將你傷成這樣?”慕容燁說,“燁兒要留下來,跟你一同並肩作戰。”


    “你不必憂心於我,為父自有應敵之策。燁兒,你的身上流淌著跟我一樣尊貴的血脈。它將會賜予你無上的榮耀,亦會使你陷入萬劫不複之境。然而,這便是你天定的宿命,亦我族與生俱來的悲哀。”那巨龍隨即衝著他吹了口氣,眼見著慕容燁隨著颶風飛至千裏之外,而它傷痕累累的身軀則沉浸在濃重的暮靄裏。


    城央的慕容府已經由重兵把守著門牆,身披火紅色鬥篷的士卒們提刀闖了進來。一時間傾櫟敗瓦,榱椽梁枋俱在火光中焚毀。手無寸鐵的仆役竟相逃遁,卻被追上前來的士兵砍倒在地。比及慕容燁趕回府中,卻因眼前慘絕人寰的景象而愣在那裏。他踩著一灘粘稠的血跡,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起來。這時,奉命留守在此的張先風擊退了追兵,連忙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道:“大公子怎會在此?”


    “張大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慕容燁不答反問道:“舅父的兵馬為何會在此濫殺無辜?”


    “這件事說來話長,大公子且先隨老奴前往密室避難。”


    在張先風跟數名心腹們的拚死掩護下,慕容燁得以安然無恙地退回廂房之中。而後他緩緩挪動著多寶格裏的那尊三彩駿馬俑,水墨畫背後的牆壁忽而開裂。這時,其母宇文心羅從中探出頭來。她見了慕容燁之後頓時心生歡喜,並向張先風詢問道:“怎麽不見紹兒來?”


    “主母勿憂,小公子失散不多時,屬下這便前去找尋。”


    慕容燁看著張先風領人再度衝殺出去,而他則透過雕花窗上的縫隙窺見府內的慘況。半個時辰之後,那些痛苦而絕望的哭嚎聲逐一消亡,死難者們的屍體都被拋進在融融的烈火當中。至於張先風跟他那些視死如歸的同伴,最後卻是一個也沒有回來。


    這時,有一士卒身穿火紅色鬥篷,擒著那稚童的肩頭並將其推上前來,恭敬地屈膝請示道:“啟稟大人,其餘逆賊俱已伏法,唯獨宇文心羅不知所蹤;而今其次子慕容紹已然擒獲在此,聽候大人發落。”聞言後,奉命前來督察此事的太曜宗長老謝珣對著通緝令上的畫像,略微點首道:“確是其人,分毫不差。”與此同時,那身穿紫袍的稚童則朝著麵前的那人喊了一聲舅父,然而眼見著對方顯得無動於衷,他便怯生生地站在那兒,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嶺南節度使慕容灝通敵叛國,宗主著令將其抄家滅門,不得有誤。”謝珣繼續說道:“還望宇文大人以大局為重,休要徇私枉法。”


    此刻,身穿著山文甲的宇文建雄昂首挺胸站在那裏,冷峻的麵頰上映著火光,隨即不動聲色地下令道:“行刑。”而慕容燁卻忽然注意到,當那稚童被迫跪在地上的時候,正在小心翼翼地翕動著嘴唇。


    “哥,你們要活下去啊。”


    慕容燁讀著弟弟道別時的唇語,頓時用力地攥緊著拳頭,任憑指甲深深地刺痛他的手心。原來,慕容紹已然察覺到他們的藏身所在,卻始終沒有流露出異樣。


    行刑的士卒兀自舉著映著火光的刀刃,而母親則緊緊地揪著他的肩膀,眼裏強忍著悲哀的淚光。緋紅的刀刃隨即從稚童的喉嚨上抽出,飛濺而出的血水頓時染紅了庭階。少年時的慕容燁隻能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裏,親眼目睹著弟弟的生命走向凋零。在他那不斷顫抖著的瞳孔裏,舊的思想跟秩序正在急遽崩潰。


    在那之後,母親便日漸變得神誌不清。為了躲避太曜宗的追捕,我不得不連夜帶著她逃離嶺南道,並且最終通過鎮山關離開南華國。這些年來我雖遍地尋醫訪藥,卻又始終無法治愈她的心疾。其實,我本是能推開母親衝出去殺敵的,就像張叔叔一樣明知毫無勝算,卻還是英勇無畏地向敵人拔劍出鞘。然而,我卻沒能這麽做。是的,那時的我怯懦極了。多年以後,慕容燁凝視著正在榻上熟睡的母親,心裏這般想著。而後他略微攏了攏青帳,吹滅燈火並合上寢門,悄然往外邊的板屋走去。


    日薄崦嵫,殘陽如血。稀疏的水草裹在濃霧裏,粼粼的水波則在隨風湧動。慕容燁立於煙渚之上,不知身在何處。然而這時雲霧漸散,他卻遙望著有個看不清麵龐的銀發青年正在血湖中跋涉著。


    “來者何人?”


    “吾名長無塵,乃是此間的神明。”那銀發青年略微俯下身去,手裏掬起一泓湖水,有尾細小的黑魚在其中悠然地遊動著。


    “若君確為神明,能否看出在下心中所思?”


    “這個世界於我而言,早在六年前那個不為人知的盛夏,便已變得麵目全非了。自從慕容紹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對宇文一族的仇意已然達到無加以複的境地。然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吾輩昔日所肩負著的苦難,將來定會成為高懸在爾等頭上的利劍。”銀發青年不以為意地回答道:“閣下心中所思,不過如此。是也不是?”


    聞言後,慕容燁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然而,那銀發青年卻是顯得安之若素,繼續說道:“若是你想要報仇雪恨,我自然能賜予你無敵於世的力量。可是,你又能拿什麽來跟我交換呢?”


    “神明也需要凡人的幫助嗎?”


    “哪怕貴為神明,也並非無所不能。”


    “那麽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你的生命。”


    “什麽時候?”


    “當我需要它的時候。”


    “為什麽選中的那個人是我?”


    “因為你的體質很是特別。”銀發青年解釋說,“這千年來,你是我所見過最為完美的宿體,唯有你方能夠承受我那不朽的神力。”


    “沒有人會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為何你覺得我會應承你?”


    “因為我對你的過去一清二楚,潛藏於你心底的怒火從未熄滅。”這時,清水從那銀發青年的手心裏嘩嘩流走,放生後的黑魚隨即搖身猛竄,在紅彤彤的湖水裏隱去蹤影。


    “很遺憾,我不會拿它跟你交換。”


    “有朝一日你想通了,便再來尋我罷。”銀發青年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對方,臉上透露著耐人尋味的神情。“心誠則靈,你的心裏自有前往此間的通路。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響應你的呼喚。”


    不久後,在其背後頓時水聲嘩嘩,有扇琉璃製的四柱牌樓從湖中升起。那銀發青年緩緩地別過身去,手背上的地獄圖在夕暉中顯得格外刺眼。而後他半步踏進那牌樓的寬門裏,挺拔的背影隨之泯然不見。


    簡陋而逼仄的茅屋裏燭火微蕩,怒風將紙糊窗吹得咯咯作響。慕容燁猛然從夢魘裏醒來,神誌頓時恢複了清明。而後他凝望著天上的星辰,在悠悠長夜裏陷入了沉思。數隻灰褐色的飛蛾縈繞著火光,牆角上的蜘蛛正在重新結網。自從慕容家覆滅之後,他再也無法在沒有燈火的夜裏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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