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兒尚在其中,若有閃失,我等如何向楊顯交代?”莫女冠說,“不若我們就此收手,回去向宗主複命?”


    “此妖不除,我心難安。”太史安斷然說道:“而今將這孽障斬殺於此,以免日後夜長夢多。楊顯若是因此動怒,便托言其姊乃是獨孤燁所殺。豈不是一石二鳥,驅狼吞虎?”


    “我太曜宗乃是名門正派,此計雖好,隻是歹毒了些。”


    “舍一人以救天下,乃是功德圓滿之事。況且妍兒素來深明大義,想來必定不會怪罪於你我。”


    正當她因此而猶豫不決的時候,那金鍾的頂部忽然冒出五彩琉璃般的火焰來。


    而後隻見獨孤燁攬著楊清妍的腰肢,頓時從火光裏騰雲而起,望著二位長老笑道:“你看吧,還是我愈加疼愛你些。太曜宗裏的那幫老賊們,哪裏懂得什麽憐香惜玉?”


    “這金鍾伏魔之術,乃是我宗上乘武學,怎會如此不堪一擊?”太史安忽而大驚失色,道:“哪怕是火之魔書已然認主,亦不可能擁有這等威力。”


    “這分明跟宗內的《秘典》裏所記載著的情形,一模一樣。”莫女冠注視著鬼咒爬上獨孤燁的麵頰,頓時驚駭地說:“書上雲,噬宗宗主在施法之際,渾身同樣爬著黑色的符文。難不成你是他的傳人?”


    聞言後,獨孤燁神情微震,卻是按住心緒笑道:“反正在你們的眼裏,我已經是十惡不赦的魔頭,再加個勾結噬宗的罪名又有何幹?倘若在下當真是噬宗的少宗主,你們還能活著來這紅岩寺嗎?”


    “此言有理。若是此子繼承那人的衣缽,恐怕噬宗的名宿早已將他帶回五陵原,又怎麽會在此跟我們苦戰?”太史安心中如此想著,依舊不依不饒地說:“哪怕你不是他的傳人,也跟噬宗脫不了幹係。”


    “你們簡直是冥頑不靈,不自量力。”獨孤燁忽而反掌朝天,麵露慍色,道:“我已經沒了心機,再同你們糾纏下去。仙法·黑焚晝。”


    隻見獨孤燁的手裏火之魔書不斷旋轉起來,在他的身上悄然籠罩著一層濃鬱的妖氣。而天上則在攢聚著的雲叢,血火焚燒著漫天的雲翳。巨大的黑日迅速地凝聚起來,那股恐怖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見狀後,太史安頓時驚慌失色,向莫女冠悄聲道:“而今你我身負重傷,靈力幾近枯竭。若是與之交戰,隻會兩敗俱傷,不如且退。”


    眼見著對方顯得遲疑不定,他繼續勸道:“如若我倆戰敗被俘,非但有辱國門,而且還會令敵人氣焰高漲。”


    “也罷。”莫女冠輕歎一聲之後,兩人的身影隨即撲地而滅,就此遠遁千裏。


    獨孤燁上前替楊清妍解穴,並且默不作聲地走在她的前麵。而楊清妍迎上前來,攙著他的胳膊笑道:“燁哥哥,你怎知他們會再來?”


    “莫女冠一貫嫉惡如仇,而太史安則向來行事多疑。此番他們知我有傷在身,又豈會就此善罷甘休?”獨孤解釋說,“此地耳目眾多,不宜久留,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然而,在他那頸項上印記再度隱隱作痛,鬼咒的力量在血管裏湧動起來,使得獨孤燁感到胸悶氣促,一舉一動顯得遲鈍起來。


    而後他忽然嘔血數鬥,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心力交瘁地倒了下去。這時,楊清妍慌忙偏過頭來,伸手將他摟在懷裏。獨孤燁的眼瞼慢慢低垂下去,逐漸變得不省人事。


    枝葉間的摩挲聲陣陣傳來,參差不齊的樹影在山風中顫動著。獨孤燁此刻獨立在紅褐色的山丘上,聽見了神明的聲音在耳畔縈繞著。琉璃製的四柱牌樓出現在黃昏裏,那道熟悉的人影向他踏水而來。


    “我的確立誓過要聽命於你,卻不曾想會成為這樣的怪物。”


    “萬物交替乃是世間至理,力量的法則源於互相吞噬。你若是想要擁有無敵於天下的力量,便必先在別的方麵有所犧牲。”銀發青年略微笑了笑,道:“況且吸食人血並非禁忌,你又何須如此介懷?”


    “上一回,我在討伐鬼戎國的時候鬼咒發作,屠盡了廣陽郡西南邊陲的一座城池,十餘萬手無寸鐵的銀角妖因此而死。”獨孤燁忽而顯得目光黯然,道:“在那之後,我便下定決心不再殘害百姓。”


    “要是你停止吸食人血,饑渴的鬼咒便會將你折磨得生不如死。”銀發青年說,“那樣的痛苦無異於萬箭穿心,難道你也無所謂嗎?”


    “縱然如此,我也不能為了自己而剝奪他們生的權利。”


    “也罷,那我便如你所願。”銀發青年淩空一指,點在獨孤燁的額前。而後在他脖頸上的轉生印忽而轉動起來,那三個白色的峨眉月印記化為血色。“一旦鬼咒再度發作,你便能夠通過吸食自己的血液緩解苦痛。從今往後,望你好自為之。”


    “你為什麽還要幫我?”


    “我隻是在幫助自己罷了。”對方平靜地回答道:“如此一來,鬼咒便會在你體內提前成熟起來,而我奪取宿體的日子又近了些。”


    “原來你真正想要的,便是我的這具身軀啊。”獨孤燁悲哀地笑了笑,問道:“那我還能活多久?”


    “珍惜剩餘的光陰罷,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


    “我究竟是應該叫你長無塵,還是噬宗的宗主?”


    “都可以。”銀發青年微笑著回過頭去,朝著那四柱牌樓走去。而後他略微揮袖,周遭頓時地崩山摧。


    獨孤燁的腦海裏一陣轟鳴,猛然從夢中驚醒,臉上顯得汗涔涔的。


    此刻,楊清妍跪坐在臥榻的一旁枕肱而眠,那秀頎的身姿正在沐浴著點點星光。烏黑的雲鬢在披散在她那略顯蒼白的側臉上,綁在手腕處的羅帕則沁著殷紅的血跡。


    而他則動手撩開半掩著的青絲,眼裏始終飽含著似水柔情。傻妍兒啊,在寺內靜養的那段時日裏,你總是在夜裏為我割腕喂血。而在離開紅岩寺以後,想必也是你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的吧。


    當真以為燁哥哥睡著了,便絲毫察覺不到麽?如此一來,叫我如何報答你的恩情?獨孤燁略微吻了吻她的額頭,而後將那兩張墨跡漸幹的鬆花箋放到她的手心裏壓好。其一,自然是留給楊清妍的;至於另一張鬆花箋,則是勞煩她親手轉交給大師兄呂溫城。


    在太曜宗修煉的那些年裏,是我一生中最為無憂無慮的時候。若是沒有當年的那場災禍,或許我們會成為太曜宗上的一對神仙眷侶。


    可惜造化弄人,我們終將如隨波逐流的花瓣般,在湍急的河流中彼此錯過,而後沿著各自的河口流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裏去。


    清風慢送,垂柳依依。瀲灩的水麵上月影婆娑,數點漁火在河間遊移不定。貫通城池的衢巷如黃金是脈絡般漸漸活了過來,遠洋跟內陸的商隊於雞鳴前聚集於此。


    透過客棧的雕有蘭花圖案的交窗遠眺而去,隔岸的燈火正在他的瞳孔深處不時地明滅著。獨孤燁將自己的外衣披在楊清妍的肩膀上,決意在附近的市井產生騷動之前動身離開。


    遠山嶔崟,凍雲積空。


    方圓千裏都被鎖於雪中,成群白烏盤旋著的穹窿漸趨明朗。自流川盆地裏彌漫著如迷霧般的妖氣,逍遙劍循著其主的氣息破雲而去。


    八百餘名暗妖騎精銳乘坐著的駿馬騑騑,披在他們身上的黑色鬥篷在風雪中飛揚著邊裾。其央的錦輿裏載著個年輕的女子,燈影中的姿影正在落淚。


    後來,逍遙劍直挺挺地嵌在冰麵裏,旁邊的那個男人咬著自己的手臂,仰著頭倒在雪地裏,從他身上流出的一大灘血跡浸紅了大地。


    疊放雪地上的螢石散發著微明的火光,掩映著獨孤燁那蒼白的麵頰。他的睫毛上麵結有粒粒雪珠,浸染著細雪的血汙已然發黑。


    那一夜,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肩披著雪白的狐裘,擎著明亮的燈籠往劍落之地走去。而那八百暗妖騎精銳則分別戍守著四周,任何擅自闖入境內的人都將格殺勿論。


    南宮繪月解下禦寒的狐裘蓋在他的身上,而後緊緊地摟著獨孤燁,並將麵頰貼在他的額前默默垂淚。然而這時,她忽而感到有道溫熱的氣息在她的耳際掠過,細微的囈語令人難辨其意。


    南宮繪月頓時麵露欣然之色,吻了吻他那幹裂的嘴唇,而後扶掖著他站起身來,道:“燁啊,我們歸家罷。”


    冬夜裏滲透著砭骨的寒意,年邁的禦者正在冒雪驅車。


    在兩盞六方宮燈的照耀下,錦輿沿著積雪的山地轔轔遠去。附近紛落著不合時宜的寒緋櫻,為馬車軲轆所輾的花瓣化為雪中的一灘血色。


    明黃的燈火從車帷的間隙流瀉而出,照得周圍的雪地閃閃發光。循著奔流不息的淮江北望,能看到山側的河穀裏燈火萬家。


    那裏的村莊星羅棋布,其央的城池燈火燦然。北冥的戰事尚未波及此地,因而顯出一派祥和的景象。


    隨後,密集的孔明燈紛紛從城裏冒了出來,星星點點的火光點綴著晦暗的穹窿。它們便隨著流風飄離亭台樓閣,朝著杳杳夜空飛去。


    南宮繪月偏過頭來,輕聲對他說:“據說是淮北翁主楊清妍下達的命令,讓方圓千裏的百姓放燈祈福。”


    而獨孤燁則沉靜地坐在那裏,凝望著那些美麗的孔明燈,回答道:“這些天來,我因鬼咒的侵蝕而迷失本性,是她將我從山洞裏救走,並且悉心照料著我。”


    南宮繪月放下了車帷,忽而半信半疑地說:“哦,是嗎?”


    “你莫要生我的氣,我跟清妍始終是兄妹之情。如若不然,你也不會見我獨自倒在盆地的大雪裏。”他捂著繪月那被凍紅了的手指,解釋說:“在紅岩寺望著落雪的時候,我的心裏總是掛念著你。”


    “下回兒不許再這樣了,我會感到難過的。”


    “難過什麽?”


    “夫君是個很溫柔的人。寧可自己受傷,也不願意殘害他人。”南宮繪月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襟懷裏,喃喃自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近日來的擔驚受怕,使得她顯得麵色憔悴。然而,當她想著獨孤燁為了前來見她,孤零零地倒在雪地裏受苦,咬著手臂吸食自己的血液,便忍不住感到難過起來。


    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她的玉頰,順著下巴往脖頸的地方流去。而獨孤燁則不明就裏地笑著,跟南宮繪月交握著的右手略微攏了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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