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理徹底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簡單來說, 這不過是一場涉及皇權爭奪的傾軋。由於身體裏流著上一任帝王的血液,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推入絕境。他的母親、舅舅,以及所有親近的人, 應該都死在這場政治鬥爭裏。


    或許是為了名頭好聽, 又或許是為了家族臉麵, 那些野心家並沒有殺死他,而是將他送入樂正冥的軍隊。因為他們知道,這支軍隊也會盡數覆滅。


    陰謀一環一環相扣, 卻還是被莊理兩三句話套出來了。過去的事情他無暇顧及, 現在最要緊的是活下去。


    “喂, 你,”莊理伸出細長的食指,輕輕一勾, “我有話要與樂正將軍說,你帶我去見他。”


    被他指尖勾著的壯漢臉都黑了,大步走過來,聲音如雷:“你小子是不是欠揍?你以為自己還是小侯爺呢?”


    7480終於回過味來了,狠狠抹了一把臉,在心裏吐槽:媽的,就算沒有電腦, 這些聒噪的人類也會主動把信息送到宿主手裏, 他們怎麽那麽蠢?


    “原來我還是小侯爺?”莊理在心裏玩味地沉吟。


    7480:“……”


    “我有很重要的情報要與樂正將軍說, 是關於莊然的。”莊理正色道。


    壯漢滿肚子罵人的話都被堵了回去, 竟是信了十成十。要知道, 這少年可是莊然的嫡子,雖然現在成了棄子,但以前好歹被莊然寵愛過一段時間, 應該會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機密。


    “我帶你去。”他打開馬棚的柵欄。


    “你先帶我去洗個澡!”莊理扯著身上黏糊糊、臭烘烘的衣服。他才不會以這副尊容去見自家愛人。


    “你怎麽這麽多事?”壯漢眼珠子瞪了瞪,卻還是把莊理帶到一頂帳篷裏,給他倒了一桶冷水。


    “我要熱水。”莊理滿臉都是嫌棄。


    “你他媽……”壯漢攛拳攏袖,作勢欲打。


    “你打呀,”莊理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嗓音散漫:“把我腦袋打壞了,待會兒我怕是會忘了我要說什麽。”


    壯漢一會兒咬緊牙關,一會兒鬆開齒齦,腮幫子鼓鼓囊囊,起起伏伏,仿佛隨時都會翻臉。調試了好一會兒,他才扯開一抹獰笑:“你等著,我去給你燒水!”


    前後折騰了三刻鍾,莊理才穿著一套幹幹淨淨的軍服,披著濕漉漉的頭發,來到主將的帳篷外。


    壯漢用指頭點點他,嚴厲警告:“你在這裏等著,眼珠子老實點,別亂看!”


    莊理眯眼乜他,分明是閑散等待的姿態,卻表現出十足十的輕鄙。他天生就長著一張高傲的臉,叫人看了很想揍一頓。


    壯漢又用指頭點了點他,牙齒吱吱咯咯響了一陣,這才撩開簾子進去。


    隱隱約約的對話聲從帳內傳來:“……他想見您。”


    “不見,二十鞭還沒打嗎?他還有力氣胡攪蠻纏?”


    “沒打,等晚上一起打……震懾一下軍心。”


    “讓他走,莊然從小把他當個玩意兒一般養大,他能知道什麽?”


    “還是見一見吧,萬一呢……”


    又過了好一會兒,裏麵才傳來壯漢不耐煩的聲音:“將軍讓你進來!”


    莊理整理一下衣擺,又撩了撩額角的一縷卷發,然後不緊不慢地進去了。


    隻見一名體格異常高壯的男子端坐於主位,上半身衣袍盡去,顯露出壯碩的胸膛,細密的汗珠令他古銅色的肌膚沁出油潤的光,而他虯結的肌肉便在光暈中隆.起一根根流暢的線條,直至沒入緊窄的腰。


    純陽剛的氣息撲麵而來。如果按照大自然對雄性動物的定義,眼前這人無疑是最威猛的那一類。


    看見他,莊理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曾經的抵死纏.綿,於是身體忽然就熱起來。


    樂正冥原本很不耐煩接見這麽一個膽小懦弱的玩意兒,抬頭的時候目中滿是鄙夷,卻又在看清楚這張臉的一瞬間變成了驚愕,緊接著腦子一片雜亂的轟鳴,竟短暫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一直都知道軍隊裏有這麽一個人,卻還是第一次與對方見麵。


    身為長公主的兒子,莊理果然很孱弱,很嬌嫩,狹長的雙眸連著上揚的眼尾,修長的細眉斜飛入鬢還微微挑高一點兒,神態既靈動又狡黠。


    他就像一隻奔跑在草原上的火狐,逃過獵人的追捕時會回眸一笑,頑皮地表達著自己的得意和嘲諷。


    樂正冥曾經遇見過這麽一隻小狐狸,箭已上弦,卻始終不忍心放出去。


    他腦子裏全是那隻小狐狸,又全是眼前這隻小狐狸,麵容威嚴冷肅,兩隻耳朵卻紅透了。


    莊理徑直走到他麵前,往他手邊一坐,語氣理所當然:“我餓了。”


    “來人,去弄點吃的過來。”樂正冥立刻舉手高喊,嗓音裏透著莫名的沙啞。


    “晚上你還要當眾鞭打我?”莊理趴在桌上,半張臉壓著胳膊,半張臉朝向愛人,眼眸微微眯著,像是很不高興。


    他驕矜的模樣惹得那位壯漢十分眼氣,不由嗬斥道:“你這是什麽態度?給老子起來行禮!”


    “算了,他年紀還小,身子又弱,剛才在戰場上還受了驚嚇,讓他趴一會兒吧。”樂正冥抬手阻攔,狀似冷酷的語氣悄悄帶上幾分和軟。


    “將軍,您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壯漢瞪大眼睛控訴。


    樂正冥也回瞪過去,威嚴的氣場硬生生把對方壓製下去,通紅的耳朵卻散發出驚人的熱量。


    莊理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依然趴在胳膊上,殷紅嘴唇被擠壓著,微微噘起,像是在索吻。


    樂正冥瞥他一眼,又很快轉移了視線,一滴汗珠順著他的脖頸滑下胸膛,又緩緩沁入腹肌的紋理。


    他現在熱得慌。


    “將軍,你別打我,我這小身板幾鞭子下去就沒了。”莊理伸出一根細長的指尖,似蜻蜓點水一般輕戳著男人的手背。


    樂正冥坐得穩穩當當,仿佛全然不受影響,胳膊上的肌肉卻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瞬,緊接著,被點過的那隻手背便浮起幾條青筋,伴隨急促的心跳微微脈動。


    他在緊張。


    “我不打你。”他張口說話,然後尷尬地閉了嘴。隻因他嗓子啞得厲害,像破了的風箱。


    莊理抿著嘴笑了,彎彎的眼眸裏閃爍著快樂的光芒。這還是他的愛人,沒有絲毫改變。


    7480:“呸!狗男男!”


    壯漢不敢置信地說道:“將軍,剛才您還說……”


    樂正冥歎息道:“把其餘逃兵也都放了吧。”


    “什,什麽?”壯漢滿臉恍惚地看向主位。


    這還是那個令行禁止、賞罰分明、嚴格公正的樂正將軍嗎?該不會是他聽錯了吧?


    “把人都放了,”樂正冥再次重複:“敵軍隨時都會攻過來,這個時候受了鞭傷,他們更加沒有存活的機會。他們可以戰死,可以退怯,甚至可以逃跑,卻絕不能死在我手裏,我好歹是他們的統帥。”


    這話說得太有情有義,叫那壯漢當場虎目含淚,差點悲哭。


    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僅憑現在這點兵力,他們根本無法與羯族人的十八萬大軍相抗衡。大家都會死,沒有什麽存活不存活的說法。但取消鞭刑未嚐不是將軍最後的仁慈。


    “將軍,我一定把您的話轉告給那些逃兵,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效忠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壯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地喊出這句話,然後抹著眼淚跑走了。


    莊理把臉埋入臂彎,悶悶地笑。


    7480諷刺地開口:“正直無私?嗬嗬……”


    “他有為我開脫的意圖,但心裏未必不是這麽想的。”莊理在腦海中冷冷反駁,抬起頭,露出的卻是一張孱弱無助的臉,眼尾略染著一點兒緋紅,像是剛剛哭過。


    “第一次上戰場?”樂正冥盡量用最柔軟的語氣問道。


    “嗯,我害怕。”莊理點點頭。


    “怕是正常的,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害怕。”樂正冥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輕輕摸了摸少年微微卷曲的長發。


    “你頭發還濕著,我給你找條帕子擦幹。”他走到屏風後,從裝衣服的木箱子裏找出一條麻布手巾,先是在自己臉上擦了擦,覺得太粗糙,又翻箱倒櫃地找了好一陣兒才總算找到一匹沒剪裁過的錦緞。


    他毫不吝嗇地扯下一截錦緞,再次往自己臉上擦了擦,覺得觸感很舒適細膩,這才滿意地走出去。


    莊理豎起耳朵傾聽屏風後的動靜,薄唇勾出一抹愉悅的弧度。


    一條帕子而已,搞得這麽興師動眾。


    7480:呸!你們這對兒亡命鴛鴦!


    樂正冥走回原位,正想把錦緞遞過去,莊理已主動靠過來,腦袋探到他眼皮子底下。他的頭發很長,很黑,很柔軟,帶著微微的卷曲度和淡淡的馨香。


    嗅到這股馨香,樂正冥的腦袋又開始嗡嗡作響。他小心翼翼地捧住少年的長發,置於錦緞中輕柔無比地摩擦,黑亮的發絲時不時攪住他的手指,卻仿佛攪住他的心弦,叫他又癢,又熱,又慌亂。


    “之前你說有情報要告訴我?”為了掩飾心中的異樣,他啞聲開口。


    “那個呀,我是騙你的,我就想來為自己求求情而已。”莊理眯起狹長眼眸,毫不愧疚地笑了。


    樂正冥:“……”


    “你生氣了?”莊理用指尖輕點他赤.裸的胸膛。


    樂正冥胸肌不受控製地抖了抖,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為了擺脫炎熱竟然還打著赤膊!他連忙把錦緞往小卷毛腦袋上一罩,跑到屏風後換衣服,途中不知道撞了什麽,發出乒鈴乓啷一陣響。


    莊理側耳傾聽,然後無聲一笑。


    這麽可愛的人,他怎麽舍得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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