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理帶著一家人回到落霞村時已近黃昏, 青山、綠水、藍天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晚霞染得一片金紅。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種暖洋洋的氛圍中,時光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來。


    莊老二與劉春花半靠在車轅上, 心滿意足地看著天邊的瑰麗景色, 臉上帶著安詳而又幸福的表情。


    劉春花握住丈夫的手仔細看了看, 滿足地喟歎:“孩子他爹,今天回家,我不用在路上給你戳水泡了。”


    莊老二趕緊看向坐在車裏的兩個孩子, 衝媳婦使了一個“你別亂說話”的眼色。


    原來每天收工回家, 劉春花都會拿出針線包, 在路上把莊老二搬運貨物時磨出的水泡給戳掉,為的隻是做出莊老二幹活並不辛苦的假象。


    莊老二頭一回去碼頭搬貨的時候帶回來滿手滿腳的血泡,看著十分恐怖。兩個孩子被嚇到了, 第二天打死都不願再去讀書,讓夫妻倆十分頭疼。打那之後,夫妻倆就養成了回家之前定然要把自己的辛苦隱藏起來的習慣。


    為了兩個兒子,他們願意付出一切。


    劉春花立刻轉移話題,裝作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但他們的對話卻已經被坐在馬車裏的兄弟倆聽去了。


    莊理不知前情,所以感觸不深, 但莊九歌卻撇開頭, 悄悄擦拭眼角。


    這些年, 為了供他們讀書, 父母真的是太辛苦了。如果他們兄弟二人立不起來, 父母這些年的盼望都將落空,一切付出也全部白費,這個家將失去所有希望。


    那樣的話, 生活之於他們將化為無窮無盡的折磨。


    如果大哥沒來,莊家二房會落入什麽下場,莊九歌簡直不敢想。所以他默默接受了一切改變,也並不仇恨眼前這位新的大哥。


    在悲傷之餘,他甚至是感激的,感激大哥為家人帶來了希望。


    不知不覺,馬車抵達了村口,莊理跳下馬車後說道:“爹娘,小弟,你們先回去,我在村裏轉一轉。”


    “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莊老二不放心地叮囑。


    “大哥我陪你。”莊九歌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於是四個人分成兩路,一路回家,一路在村裏漫無目的地轉悠。


    莊理拎著一個油紙袋,朝孩子們聚集的大榕樹走去,到了近前便把紙袋裏的糖果倒在掌心,誘惑道:“想吃糖嗎?”


    原本有些怕他的孩子們立刻被吸引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他的掌心,怯生生地點頭。


    “過來吃吧,一人拿一顆。”莊理把手掌向前遞了遞,臉上綻放出溫柔的笑容。


    他若是刻意展露美好的一麵,別人立刻就會掉入他的陷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掌握了惡魔行走人間的技巧。


    孩子們果然不再害怕他,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拿走他掌心的糖果,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


    莊理蹲下身與孩子們平視,柔聲問道:“今天有陌生人來村裏嗎?”


    “有的,今天來了兩個大哥哥,看著很麵生。他們說他們是隔壁村的,來這邊抓魚。”不用詳細詢問,孩子們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了。


    “他們有沒有打聽我家的情況?”莊理繼續詢問。


    “有,他們問你家是不是真的發財了,我們說是。他們很羨慕呢,還問你家都有什麽寶貝。”孩子們完全不知道這一問一答中隱藏了怎樣的險惡用心。在他們看來,發財是天大的好事。


    莊理勾了勾唇角,滿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衝臉色蒼白的弟弟招手:“回家。”


    莊九歌連忙跟上他,到了無人角落才壓低音量說道:“大哥,那兩個人很有可能是山賊或強盜派來踩點的,我們家被盯上了!”


    莊理對弟弟的敏銳感到非常滿意,揉著他的腦袋說道:“放心吧,今天晚上他們會製定一個周密的計劃,不會動手,明天之後危險才有可能發生。而明天,我會帶上咱們一家人住進霸州城裏去。你覺得秦太守家對麵的房子怎麽樣?咱們一家租住在那裏,強盜還敢來嗎?”


    秦太守家居住的街是霸州城最繁華的一條街,每天都有衙役來回巡邏,治安非常好。


    那邊的房子肯定不便宜,然而對於現在的莊理來說,一個月十兩租金真的不算貴。而且他還幫了周老爺的大忙,周老爺曾經是秦太守的心腹,周府就坐落在太守府近旁,讓周老爺幫忙找一處院落租住簡直不要太容易。


    待家裏人全都搬走,強盜來搶誰?他們敢去霸州城作案嗎?


    這樣一想,莊九歌才輕鬆地笑起來,然後不好意思地撓頭。大哥如此厲害,怎麽可能會考慮不到這些情況,是他瞎操心了。


    莊理斜睨他一眼,低聲問道:“都說賊不落空。你猜猜看,如果我們走了,那些賊會惦記誰?”


    莊九歌先是一愣,繼而睜大眼,露出恍然的表情。


    分家那天,幾位族老給莊家兩房算了一筆賬,莊甜兒撿到人參賣了一百兩銀子的事已經傳遍了全村。所以,莊家二房若是離開了村子,手握一百兩巨款的莊家大房自然會被賊盯上。


    大哥這是準備讓大房代替二房擋災嗎?這是他預先計劃好的?


    莊九歌對這位新大哥的敬畏又增添了幾分,卻又不忍心見大房遭難,於是小聲說道:“大哥,大伯他們一家會不會遇見危險?要不咱們給他們帶個口信,讓他們也出去避一避吧。”


    莊理轉過身,走向莊家小院,語氣冰冷地說道:“你以為咱們家發了大財的消息為什麽會傳得如此快?村與村之間遠隔重山,沒有馬車來往很不方便,村裏人祖祖輩輩在此處安居,鮮少有人出去。


    “在如此閉塞的環境裏,一條消息的擴散至少需要十天半月,而今不過才一夜,盜賊就收到消息趕來查探,你不覺得他們的行動太迅速了嗎?”


    莊九歌頭皮開始發麻了,顫聲說道:“大哥,你的意思是,這消息是別人故意放出去的?”


    “你說呢?”莊理頭也不回地反問,心裏卻暗暗一笑。


    這消息首先是他放出去的,但他卻也沒想到莊甜兒的行動會如此迅速,隻一天功夫就把消息擴散了。這樣一來倒也省得他多等。


    莊九歌看著哥哥的背影,呢喃道:“放消息的人是誰?他與咱們家有什麽深仇大恨?爹娘老老實實做工,從未得罪過誰。我倆天天讀書,也沒招惹是非,究竟是誰如此仇恨我們?”


    莊理提點道:“弄壞我的腦子和你的手,讓我倆讀不成書,這是為了毀掉我們家的未來;絞死驢蛋掛上正門,這是在咒咱們家破人亡、不得善終。接連做下這些事的人是誰?”


    莊九歌睜大眼,目露驚駭:“是莊甜兒!”


    莊理繼續提點:“放出消息引來盜匪,讓咱們家被洗劫一空甚至賠上性命,又是誰能幹出來的事?你不覺得這種手段非常熟悉嗎?”


    “還是莊甜兒!”


    莊九歌呆愣了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低語:“大哥,你說這是為什麽?她與咱們家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爹娘可從來沒虧待過她。別人家的女孩天天都要下地幹活,唯獨她可以待在家裏悠悠閑閑地繡花。若不是爹娘每個月拿回來的銀子足夠,她能享受這樣的生活嗎?”


    “或許在她看來,讓她繡花就是壓榨她的勞力;讓她洗衣做飯就是在給咱們兄弟當牛做馬。咱們能讀書,爹娘就該供她讀書;咱們能住寬敞的東屋,她也該有同樣的廂房;咱們每個月能有半兩銀子零花,她也該有。總之咱們有的,她都得有,還必須更好。”


    莊理緩慢地描述著莊甜兒的心態。


    莊九歌聽懵了,憤恨不已地說道:“她憑什麽啊?咱爹娘辛辛苦苦用血汗換來的銀子,你我二人平時花用的時候心裏都泛著疼,她憑什麽覺得自己能無償擁有?她沒有爹娘嗎?憑什麽要咱們爹娘去養她?而且她怕是忘了,她自己,她爹娘,她弟弟,她爺奶,可都是咱們爹娘在養!他們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爹娘用血汗換來的,她怎麽還不知足?”


    “她會知足的。”莊理用平靜的語氣說著可怕的話:“當我們一家人被她吸幹血液,化為枯骨,她就滿足了。”


    他回頭看向弟弟,目中泛著冷光:“我們死後,她還會把我們的骨髓吸幹,骨頭敲碎,墊在地上當踏腳石。她會把我們最後一點價值壓榨得幹幹淨淨。”


    莊九歌嚇得全身僵硬,脊背生寒。人心的險惡總會不斷刷新他的認知。當他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靈溪更可惡的人時,玄真子出現了,當他以為玄真子是惡的極點時,莊甜兒又冒了出來。


    他抱緊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哥哥,身體沒入哥哥拉長的投影才輕鬆地吐出一口氣。似乎隻有在這人身邊,他才能獲得足夠的安全感。


    莊理繼續朝前走,背負在身後的手微微勾動,語氣裏滿是寵溺:“害怕就握緊哥哥的手。這個世界的確是一個鬼怪橫行的世界,但是有哥哥在,我們一家必然不會有事。”


    莊九歌連忙握住哥哥細長的指尖,觸及那絲絲縷縷的溫暖,驚慌失措的心瞬間就安定了下來。


    此時此刻,他由衷感謝這個人的出現。因為他已經從方才那些對話中窺見了自家的未來。


    被莊甜兒吸幹血液,踩碎骨頭,變作塵埃,那樣的場景比他之前設想的還要恐怖無數倍。


    “所以,你現在還打算通知莊甜兒一家嗎?”莊理適時反問。


    莊九歌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了不了,誰放的消息誰去承擔後果,我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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