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理趴在車窗上往外看。


    隻見那名車夫跑到莊府門前, 啪啪啪敲了幾下,等門房滿臉不耐煩地從小角門裏探出頭來,便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亮了亮。


    門房猛然睜大眼睛, 仿佛受了驚嚇, 連連鞠了幾躬才轉身往後院跑, 背影十分倉皇。


    又過不久,兩名仆人手忙腳亂地打開塗著紅漆的正門,把兩盞巨大的燈籠掛在門柱兩旁, 又隔著數丈距離跪下, 砰砰砰地磕了幾個響頭。


    從敞開的大門往裏看去, 仆役們來來往往地忙碌著,有的在灑掃,有的往屋簷上掛小燈籠, 還有的把門前的石板用抹布擦幹淨。


    雞鳴聲響起,間或夾雜著幾聲狗吠,夜晚的寂靜被完全打破。


    眼下已是半夜,莊府的主子和下人差不多都睡了,卻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全部被喚醒,開始了隆重的迎接工作。


    莊理指了指一片亮堂的莊府,又指了指男人係在腰間的蟠龍玉佩, 故作恍然大悟地說道:“你是鳳易的叔叔?”


    鳳易就是白胖公子。他本是平王府世子, 而平王乃當今聖上的堂兄。


    男人和鳳易是叔侄關係便意味著他要麽也是一位王爺, 要麽便是這個王朝的主宰。


    但本朝的王爺早已被當今聖上剝奪了一切權力, 隻是一群被圈養的閑人, 他們的到來還不至於讓堂堂戶部尚書如此大張旗鼓。


    於是莊理指了指天上,進一步暗示男人的身份。現在他已經知道,愛人這一世叫做鳳冥。


    鳳易捂住額頭低不可聞地呻.吟。表弟啊, 你既已猜出來了,幹嘛還要問?你躲在角落裏裝鵪鶉不好嗎?你咋這麽沒眼色?


    莊小慧的指尖微微抽搐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難以抑製地想要暴打哥哥一頓的衝動。


    今上是怎麽得的皇位,大燕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麵對這麽一位六親不認的主兒,哥哥怎麽就不知道害怕?


    “你猜對了。”男人低沉的聲音令夜色更增添了幾分厚重。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等待著他接下來的反應,是誠惶誠恐地跪下磕頭還是捂著嘴巴噤若寒蟬?


    然而這兩個反應,他都很不喜歡。


    男人濃眉緊皺,麵容冷肅,看上去更加駭人。


    鳳易額頭的冷汗已經匯聚成豆大的水珠落下來,卻連擦都不敢擦。


    莊小慧低下頭,緊緊拽住裙擺。


    莊理瞪圓眼睛,愣了幾秒,繼而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細細的胳膊,前言不搭後語地問:“你看我瘦不瘦弱?”


    男人盯著這條白得晃眼的胳膊,低低嗯了一聲。


    莊理又拍了拍自己單薄的胸膛,繼續道:“你看我這小身板能抗幾頓揍?”


    男人冷肅的表情微微一滯,全然沒料到他會問這麽奇怪的問題。


    鳳易和莊小慧一個扶額一個捂臉,本就極不穩定的情緒正瀕臨崩潰。明知道他是皇上,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還抗幾頓揍,兩板子下去你命都沒了!


    兩人原本以為皇上定然會被莊理接二連三的奇怪問題惹惱,但更奇怪的事發生了,皇上竟然認認真真打量他一番,搖頭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挨揍。”


    咦?這是什麽意思?兩人在打什麽啞謎?鳳易和莊小慧被整懵了。


    莊理卻大鬆了一口氣,繼而笑彎了眉眼,用指尖戳了戳男人托在掌心的芙蓉花,輕快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男人晦暗不明的雙眼似乎流瀉出一點笑意,卻又很快湮滅。他早已忘了愉悅是什麽樣的一種感受。


    兩人的交談剛結束,莊藹便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匆匆忙忙迎出來。


    “下去吧。”男人沉聲下令。


    莊小慧和鳳易隻好認命地爬下馬車,縮手縮腳地站在一旁。


    莊理也想往下爬,腰卻被男人強壯的胳膊摟住。最終,他是被抱下去的。男人將他輕輕擺放在地上,像嗬護一件易碎品。


    這是男人從不對外顯露的溫柔。


    莊藹率領全家人跪下,行了大禮,被允許站起身後才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眸,看向聖上,繼而露出錯愕的表情。


    “你們怎麽會在這兒?”他指著莊理和莊小慧,隨即看向妻子,仿佛明白了什麽。


    莊夫人胡氏表情有些慌亂。


    於是莊藹立刻收回目光,不忍在人前顯露出自己對妻子的質疑。


    方才他吩咐妻子去喊莊理和莊小慧出來迎駕,妻子卻說兩人睡得死沉,叫不動。他當時還大發了一通脾氣,揚言送走聖上一定要把兄妹倆好好教訓一頓,卻原來不是他們叫不動,而是妻子根本就沒去叫,否則她不會不知道兩人的屋裏根本沒人。


    妻子是不想讓這兄妹兩個在皇上麵前露臉吧?做了母親,她難免會為自己親生的兒女多考慮一點。沒了那兄妹倆攪局,羽清和雲珠或許能討得聖上的喜歡。


    莊藹洞悉了妻子的小心思,卻也不覺惱怒。比起莊理和莊小慧這對沒出息的東西,他的心自然也是偏向長子和幼女的。


    他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我這一雙兒女怎會與您在一塊兒?微臣竟絲毫不知他們大半夜跑出去的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卻已經先把自己的責任摘幹淨了。這絕非一個愛護子女的父親。


    鳳冥揚了揚下頜,語氣冷沉:“進去說吧。”


    “是微臣疏忽了,皇上您請。”莊藹立刻彎腰弓背,把人請進門。


    莊理亦步亦趨地跟在鳳冥身邊,享受著莊藹殷勤地伺候。過門的時候有人打簾子,轉道的時候有人提燈籠,上台階的時候有人伸著胳膊畢恭畢敬地喊:“請您小心腳下。”


    這感覺不要太尊貴。


    他還把手背在身後,偷偷摸摸地衝鳳易和莊小慧勾食指,示意他們跟緊。


    鳳易和莊小慧隻好硬著頭皮跟上,臉色白一陣兒紅一陣兒,被莊藹和胡氏銳利的目光刺得難受。


    平日裏,他們經常聽人說莊理如何如何混不吝,如何如何厚臉皮,心中卻都沒有太大感觸。他們甚至會急赤白臉地與這些人爭辯幾句,說莊理並不像他們形容得那般不堪。


    然而今日.他們才發現,外頭那些人還真沒冤枉莊理。論起膽子大和厚臉皮,他在這皇城裏絕對是頭一份兒!未來的太子爺鳳瑜在皇上跟前也沒有他這份從容。


    兩人戰戰兢兢地走著,莊理卻忽然踉蹌了一下。


    鳳冥立刻伸手抱他,語氣低沉:“好好看路。”


    “晚上我看不見。”莊理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嗓音裏透著一絲緊張。


    花樓裏燈火輝煌又有莊小慧拉著他一路狂奔,他竟沒發現這具身體患有夜盲症。這是嚴重缺乏營養才會導致的疾病,看來原主的身體狀況比他預想得更糟糕。


    鳳冥也很清楚這種病是怎麽回事。


    他握住少年纖細的手,語氣比剛才不知柔和了多少:“那我牽著你。”


    他明顯放慢了腳步,每遇轉角、台階、門檻,總會事先提醒一句,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態度卻是極溫和也極有耐心的。


    為他們提燈籠的仆人也覺得燭火太暗,想要換一盞明亮的,卻見皇上擺了擺手,竟是拒絕了。


    隨侍在旁的莊藹麵上不顯,心中卻滿是震撼和懷疑。他在朝中經營多年,對皇上的脾性也摸透幾分。皇上遠比外界傳言得更冷血無情。他對莊理展露的這份細心和耐心絕對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為什麽?莊理身上有什麽地方值得皇上看重?


    莊藹想破腦袋也想不透這一點。


    與此同時,行進中的鳳冥回過頭,看了看即便行走在黑暗中也絲毫沒有妨礙的莊羽清和莊雲珠,眼底劃過一抹冷色。


    這樣的家庭會如何區別對待四個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些年,他也是這樣過來的。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進正院,進了內堂。瓜果、點心、茶水早已琳琅滿目地擺放在桌上。


    終於能看清周圍環境的莊理暗自鬆了一口氣。每到夜晚就變成瞎子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鳳冥放開了他的手,卻又忍不住撚了撚自己的指腹。那細膩柔軟的觸感是他從未體會過的。


    莊藹捧著一杯熱茶敬上。


    鳳冥並不去接,語氣十分冷淡:“放著吧。”


    莊藹的額角緩緩落下一滴冷汗,思索著自己哪處做得不夠妥當,竟然惹了皇上厭煩。即便官居一品,他在皇上跟前依舊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莊理趴在桌上,嘟囔道:“我渴了。”


    他臉頰染著兩團酡紅,眼眸還濕漉漉的,身體柔若無骨,全然是一副喝醉了的模樣。


    莊藹背對皇上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擺手,“給二少爺倒一杯熱茶。”


    他不吩咐,滿屋子的仆人竟都不覺得莊理是需要伺候的主子。


    鳳冥的眼眸已暗沉得透不出一絲光亮。通過這些小細節,他不難猜到少年在莊家過得是怎樣一種生活。


    一名丫鬟端起茶壺倒水。


    鳳冥卻擺手遣退對方,繼而端起莊藹為自己準備的熱茶,先喝一口試試溫度,覺得有些燙便輕輕吹了吹,然後喂到莊理唇邊。


    “有些燙,慢點喝。”他低聲囑咐。


    莊理慢慢喝了幾口,然後又趴了回去。


    “不會喝酒便不要喝酒。”鳳冥語氣略顯嚴厲地訓斥一句。


    莊理原本半歪著腦袋趴在桌上,此時卻用臂彎擋住整張臉,像是不耐煩聽這些嘮叨。


    看見他肆意的舉動,鳳易和莊小慧的心情已經從恐懼漸漸轉為麻木,而其他人則是驚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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