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官差的話, 餘玉賢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就像個瘋子一般掙紮起來。


    她不要死,她要活著!她還有很多願望沒實現。她要賺很多很多的銀子, 當很大很大的官!她不能死!


    官差早就得了上頭吩咐, 用一塊破布堵住她的嘴, 以防她滿嘴噴糞,攀扯他人。


    李氏哭得不行,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官兵的腿, 大喊冤枉。什麽五條人命, 她根本就沒聽說過。一定是有人陷害自己女兒!


    官兵一腳把她踹開, 浩浩蕩蕩地走了,留下滿院雞鳴狗吠。


    直至此時,同樣跪在地上哀求的餘玉賢的庶弟才抬起頭, 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死前還幫他掙了這麽多銀子,這個大哥真夠意思。


    餘玉賢被關進了一個漆黑的牢房,四周彌漫著腥臭不堪的味道,像是血液與屎尿混合而成。


    可以想見這個牢房曾關押過多少犯人,而他們又排出多少汙穢。


    素來養尊處優的餘玉賢無法忍受這種臭味,當即便幹嘔了幾聲。


    忽然,一股清幽的氣息從牢門對麵的昏暗走廊裏飄浮過來, 像引魂的線香, 令人無法抗拒。餘玉賢嗅著這股氣味慢慢走到牢門邊, 雙目死死盯著走廊盡頭。


    一道輕巧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急不緩, 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在一盞盞微弱燭火地照耀下忽明忽暗。


    這人竟是莊理!


    餘玉賢猛然睜大眼,仿佛明白了什麽。


    而莊理的話一瞬間就讓她產生了無盡悔意。


    “你不該把主意打到我妹妹身上。不弄死你,我簡直徹夜難眠。”他語氣淡淡地說著殘忍至極的話。


    在這腥臭不堪的地方, 他渾身上下卻不染一絲汙濁。


    他漆黑雙眸裏的殺意令餘玉賢膽寒。


    原來是這樣!自己隻是在街上試探性地勾搭了莊小慧一下,就被莊理發現了嗎?莊小慧命真好呀!莊理放縱她的同時,卻又把她保護得滴水不漏。


    自己輸了,徹徹底底,但自己輸給的人不是莊小慧,而是莊理。這樣想著,餘玉賢不禁蔑笑一聲。


    莊理看出了她的傲氣,於是輕飄飄地說道:“餘玉賢,我早就知道你是女人。”


    餘玉賢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莊理又道:“然而皇上比我更早知道。”


    餘玉賢猛然睜大眼,仿佛見鬼了一般。


    “不可能的!”她失口喊道。


    莊理把一本舊得發黃的奏折遞過去,奏折封麵燙著龍禁尉的專用火印,日期恰是餘玉賢考上狀元那天,全文如下:【經調查,新科狀元餘玉賢乃是女子之身,此事該如何處置,請皇上示下。】


    鳳冥的朱批龍飛鳳舞:【靜觀,勿擾。】


    這是一個帝王最大的寬容和胸懷。他給了餘玉賢主宰自己命運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有多寶貴,不用旁人去說,餘玉賢也應該明白。


    “你辜負了皇上的期望。”莊理平靜地說道。


    “不不不,不可能的!你騙我!”餘玉賢連連嘶吼,狀若癲狂。


    然而她卻又憶起很多足以證明皇上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的細節。


    皇上率領群臣去西山泡湯,卻從來不會叫她;皇上與朝臣徹夜議事,總會讓她先走;皇上出城圍獵,定會把她留在營裏。


    這諸多的特殊照顧,原來不是因為寵愛,而是因為避諱。


    皇上什麽都知道,卻沒有任何苛責,更沒有打壓或排斥之舉。而她卻為了尋找退路,暗自幫助鳳瑜奪嫡,甚至曾想過借助鳳瑜的力量假死逃遁,永絕後患。


    她想拋棄這個危險的身份,以貴女之姿回到宮廷。然而這個身份根本不危險,還早就得到了皇上的默認。


    隻要她腳踏實地地幹下去,她總能入閣,甚至成為內相。


    她可以達到常人難以想象的成就。


    餘玉賢緩緩跪倒在地,臉上不知不覺落滿淚水。她折騰了這麽一大圈,到底在折騰什麽呀!她把自己大好的前程全都賠進去了!


    這樣的事實她怎麽能接受?


    她若是接受了,她的整個人生就被徹底否定了。


    當她捂住臉,陷入極度痛苦的懊悔中時,莊理卻篤定道:“餘玉賢,哪怕你沒與鳳瑜攪合在一起,你也注定不會有什麽成就。所以,一切的假設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你的失敗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


    “你胡說!”餘玉賢放下捂臉的雙手,露出猙獰若鬼的臉龐:“我母親把我充作男子養大,給了我最好的教育,我比任何女子都強!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莊小慧算什麽,如果不是你在背後幫她,她什麽都不是!”


    “什麽都不是的那個人是你呀。”莊理冷笑道:“你知道一個人行走在世上,他內心之中最強大的驅動力來源於哪裏嗎?”


    餘玉賢默不作聲,隻是雙目赤紅地看著莊理。


    “來源於這裏。”莊理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緩緩說道:“來源於自己對自己的認同和肯定。無論遇見多麽險要的關卡,這股力量都會對他說:你可以,你一定能行。於是,沒有什麽坎兒是這個人邁不過去的。”


    餘玉賢冷笑道:“你說得沒錯,我時時刻刻都在這樣提醒自己,所以我考上了狀元。”


    “但是,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這身男子的皮囊穿得太久,你是否已經忘了自己原本是一個女性?被那五個富商欺辱後,你為什麽不報複到他們身上,反而拿幾個弱女子出氣?”


    莊理慢慢走近牢房,語氣漸冷:“因為當你成為一個男子時,你的大腦產生了這樣一個意識——男子才是權力的象征,而女子生來就是被打壓,被輕賤的存在。這身皮囊給了你力量,同時也吞噬了真正的你。你的外表越剛強,你的內心就越懦弱。因為你打從心底裏就無法認同自己的身份,你比男人更鄙視女人。


    “所以被男人欺辱後,你隻會尋找弱女子出氣。你不敢反抗權威,你懦弱透頂、無能至極,你鄙視自己,輕賤自己,否定自己,連帶的也鄙視、輕賤、否定別的女人。你用五條鮮活的生命來填補自己內心的殘缺。你沒有一絲力量,更沒有支撐自己行走於世的脊梁骨。這樣的你別說當官,連做人都不配。”


    莊理直勾勾地盯著餘玉賢驚恐的眼,說道:“而我的妹妹,如果遭遇了與你同樣的事,她敢於把欺辱她的人的腦袋一顆一顆擰下來。她的傲骨還在,她的力量還在,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可她不甘於認命。她用盡所有力量去與這個世界抗爭,而你隻敢躲在這張腐臭的皮囊之下行齷齪之事。這就是你和她最大的區別。她是個堂堂正正的人,而你是什麽呢?”


    莊理指了指自己胸口,沉聲逼問:“你是什麽?入夜之後,萬籟俱寂,你是否認真地審視過這顆心,然後去尋求這個答案?你到底是什麽?男人、女人、好人、壞人,或是衣冠禽獸?”


    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逼得餘玉賢連連倒退,惶急搖頭。


    她撞到了牆壁,然後便順著牆壁跌坐在地上,滿臉的失魂落魄。


    莊理俯視她,冷笑道:“你的內心早就有了答案。夢裏的你以什麽形象出現,現實中的你就是什麽模樣。再沒有誰比你自己的內心更為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餘玉賢捂住腦袋開始大喊,然後用額頭瘋狂撞擊牆壁。


    夢裏的她總是以老鼠的形象出現。


    她披著一張灰溜溜的皮,躲在肮髒不堪的水溝裏,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就探出半個腦袋,嫉恨地看著行走在陽光下的莊小慧。


    這個夢反反複複出現,讓她焦躁也讓她憤怒。


    原來從那麽久之前她就隱約意識到,自己已經從人變成了怪物。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樣的!”餘玉賢聲嘶力竭地大喊。


    莊理的輕笑聲穿透了她的耳膜:“看來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麽玩意兒。所以從出生那一刻起,你的悲劇就已經注定了。”


    他搖搖頭,語氣淡然:“對自己身份的不認同最終隻會造就一個結果,那就是否定和毀滅。所以或早或晚,你總會一敗塗地。沒有核心力量的支撐,你怎麽去對抗這個世界?”


    似是覺得再說下去也是在浪費口水,莊理擺擺手,不疾不徐地離開了地牢。


    他同時也帶走了唯一不被汙染的那一縷空氣。


    在他走後,餘玉賢才從極度失序的狀態中掙脫。她直至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被毀掉了。


    身份的錯亂讓她迷失了自我,進而迷失了方向。在官場上行走,每邁進一步都需要反複斟酌和考量,而犯了錯的下場則是萬劫不複。


    方向全無的餘玉賢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可能不犯錯,更不可能安然抵達終點。


    莊理說得對,她總會失敗,這是注定的。


    “娘,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呀!這身皮我還給你!我不要了!”餘玉賢開始瘋狂揪扯自己的頭發。


    反省之後,她把錯誤全都推到母親頭上,可見她已經無可救藥。


    站在冷風中的莊理深深呼吸著外麵清新的空氣,問道:“小智障,劇本裏有沒有寫餘玉賢當了皇後之後的事?”


    “沒有誒。”7480翻了翻劇本,攤手道:“這個劇本是標準的童話故事結尾,男主和女主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是嗎?那我給它寫個續。”莊理沉吟道:“當了皇後的餘玉賢與當了貴妃的莊雲珠你來我往爭鬥不休,最終被廢除後位,淒慘死去。”


    7480連忙把這句話寫在結尾,並好奇地問:“主人你怎麽知道她會敗給莊雲珠?”


    “她有三個致命弱點:第一,她背景不清白,明眼人稍微一查就能挖出她的黑曆史;第二,她與鳳瑜一起經曆了太多事,知道對方最不堪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愛時,這是加分項。不愛時,這就是催命符;第三,她不像莊雲珠,有得力的母族和權勢滔天的兄長。她這個皇後之位是虛的。”


    莊理搖搖頭,語氣散漫:“所以啊,無論戲裏戲外,她都將是一場空。”


    與此同時,哭到暈厥又蘇醒過來的餘玉賢已然變了一副模樣。她剛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她摸了摸自己未曾留下勒痕的脖子,臉上的表情十分驚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但是沒過多久,她卻又癲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原來莊理說的是真的,不管走哪條路,我都得死。錯了,錯了,從一開始我就走錯了!”


    狂笑過後,她捂著臉嚎啕大哭。


    無盡的悔恨似潮水一般湧上心頭,卻太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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