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含羞草,真的太好了,好得令他憐惜,令他心疼。


    這姑娘太溫暖,看出他有些內疚,也不寬慰,也不解釋,也不責怪,也不抱怨。她不多說什麽,隻是到家了,告訴他“我沒事”,還有,“你穿白大褂的樣子真的很帥。”


    她那麽聰明地傳達出她的立場:我理解,我認同,我支持。


    她輕易地打散了他所有的顧慮。


    他終於放鬆下來,微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此時已經很晚了,天黑透了,連白日裏喧鬧的醫院此刻都安靜下來。萬籟俱寂,除了有人在走廊裏哭,有人在被子裏歎息,有人在夢中呼喊……


    值班醫生是沒法好好睡覺的,神經得一直繃緊,隨時準備手術。甚至辦公室裏要常備紅牛、咖啡,半夜病人忽然不舒服的情況也常發生。


    他和她斷斷續續地聊天,倆人話都不太多,平日裏兩人都忙,他做完手術,回消息時都是幾十分鍾,甚至幾個小時之後了。


    也就吃飯,還有晚上快睡覺時,可以多和她聊會兒,那是他一天裏最享受的時光,令他沉迷的時光,犒賞自己的時光。


    “昨晚夢到愛德華和貝拉了嗎?”


    “現在就公布答案?”


    “不方便?”


    “沒有,等我醞釀一下。”


    他笑起來,想象著他的含羞草醞釀的樣子,她應該正手撐著臉,給自己默默打氣,或者抱著林點點盡情揉它的臉。


    她提出條件,“等我要睡覺的時候再公布?”


    他有些好奇,“為什麽?”


    “不然,我怕我今晚睡不好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順著她,“好。”


    倆人又瞎聊了一會兒,他最近發現林清有些愛熬夜,便給她細說熬夜的壞處,皮膚衰老、傷害視力、注意力下降。


    不知是因為他有所保留,還是林清心理素質強大,效果並不理想,他沒有成功說服她。


    快12點了,他催著她睡覺。


    而此刻,他還坐在辦公桌前,準備等她睡著了,便開始寫病曆。今晚運氣不錯,還沒有孕婦突然發作,不過寫病曆也夠他忙一晚上的了。


    “準備睡覺了?”


    “徐醫生在催人睡覺這方麵是真的很有本事。”


    他笑出聲,能想象到她咬牙切齒的模樣。


    “好了,我來公布答案了。我待會兒發完這個消息就直接關機了哦,不回複你消息了。”


    她似乎在給他打預防針,“好。”


    她得趕在關機前說完,“你值班要是沒事,也要眯一下,熬夜傷身體。”


    他眼睛彎起來,小林老師也知道熬夜傷身體呀,不過他沒敢說出口,怕她一氣之下便不說了。“我會的。”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昨晚沒有夢見福克斯小鎮,沒有夢見愛德華,也沒有夢見貝拉。”,她頓了頓,又進來一條消息。


    “我夢見了你。”


    “我關機了。”


    她果然很快逃跑。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最近太好運了,好運得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不敢相信。今天她能主動邁出一步,來醫院送夜宵,還能對他說,“我在想你”。


    在他以為這好運的一天快結束時,她說,“我夢見了你。”


    他的桃花眼眯起來,今天的她真是要命。


    難怪愛情會成為人類史詩裏的永恒主題,單相思就已經足夠美好,他就像《霍亂時期的愛情》裏的阿裏薩,我若是得了相思病,那就讓我這輩子一直病下去吧。


    他不是沒想過,愛情的事情強扭不來。他知道自己完了,就算她真的不喜歡他,恐怕這輩子他都會等下去,就像阿裏薩一樣,看著她結婚,期待與她的偶遇,等她離婚,守護著她直到她垂垂老矣。


    而他多麽好運,她似乎並不討厭他,甚至也在慢慢地喜歡上他。他是一個很自信的人,唯獨在這件事上,他不太敢輕易相信直覺,他怕自己太貪心,忍不住趁著她還沒想好時就把她圈在懷裏,不讓她逃了。


    他不是沒想過那樣,但這對她不公平。


    而如今,她在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單相思已足夠美好,兩情相悅怕是會要命吧。


    “如果今晚我能小睡一會兒,我也希望再次夢見你。”


    我也希望再次夢見你。


    她果然沒回消息了。


    他輕輕滑到剛剛的聊天記錄,心中的情緒還濃得散不開,他看著她的信息,若有所思。“不然,我怕我今晚睡不好了。”


    他想象著她的語氣,她的表情,她話語裏的真正含義。他不太敢猜,她如果開機,為什麽會睡不好,難道會忍不住給他發消息?


    “化作含羞草的小仙女,晚安好夢。”


    今晚睡不著的人,應該是他。


    我希望我能把我的好夢送給你,晚安,好夢。


    他翻開病曆,正式開始他的漫漫長夜。


    徐暉從小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性子內斂,但很有主意。在高考填報之前,他很少向周圍的人透露出他想當醫生的意願,所以他父母相當驚訝。


    和班上的同學不同,那時一直鬧著要當醫生的許多同學被家長逼著換了專業,倒是他,從未提過,最後選擇了醫生。


    他爹和他娘在他填報高考誌願的前一晚認真地和他談了談,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說出原因:因為他12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鄰居家的一對夫婦,在結婚後的第一年,妻子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因為那個阿姨的體質不好,有先天性疾病,那個孩子隻在母親肚子裏待了7個月便早產了,待了幾個月的保溫箱。


    鄰居家裏經濟並不算寬裕,當時他父母也送了不少東西,還借給他們幾萬塊錢,他娘性子善良,還經常幫著去照顧剛剛生產完的那個阿姨。


    幾個月後,嬰兒可以出院了。那天,他記得鄰居家特別熱鬧,來了許多他們的親戚,那天那個阿姨的娘家也來了。


    晚上徐暉家被請去一起吃飯,他一聽到這個在他耳邊繞了幾個月的小家夥終於回來了,便丟了快拚完的樂高就往鄰居家跑。


    那小男孩太可愛了,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長得很像那個漂亮阿姨。他的眼睛大大的,特別亮,皮膚也白,長相很秀氣,像個小女孩。


    他試著把手指塞進小嬰兒的拳頭裏,軟軟的,暖暖的。


    徐暉新奇得不得了,圍著小嬰兒轉,又不敢靠太近,生怕碰壞了他。


    但那時想看這個寶貝嬰兒的人太多了,徐暉懂事,很快就讓開了位置,讓他的外公外婆來。


    他那時不知怎麽的,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嬰兒正對著他笑。


    第二天他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時,他娘和他爹都沒怎麽吃,他當時以為倆人日常鬧矛盾,沒怎麽在意。他娘親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很嚴肅地看向他,“暉暉,媽媽想和你說一件事。”


    他這時才發覺,他娘親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哭過,他直覺不太好。該怎麽描述這種感覺呢,沒有什麽緩衝的時間,1-2秒的腦子空白以及心裏直冒的恐懼。


    “昨晚兩點,媽媽接到電話,那個嬰兒”她眼淚直掉,“呼吸不暢,腦死亡了。”


    他從沒想過,看似平常的黑夜裏,既然能發生生,也應當會發生死,會有人哭,有人疼,有人悲傷。


    但他還是難以接受,昨天還攥著他手指的漂亮小男孩,就這樣消失了。


    後來的故事並未結束,鄰居家的阿姨得了產後抑鬱症,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家的氣壓都很低,低得讓人悲傷流淚。


    那時仿佛就在他心裏埋了種子,也是為什麽他最後會選擇婦產科的原因。


    他隻是希望自己能不那麽無力,能多挽救一個生命,多讓一個家庭幸福。


    即使,如今他當醫生,才明白有些情況是真的很無力,醫學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他依舊堅持著。


    每當他被大半夜的手術,擁擠的病房,雜亂的病曆累得虛脫時,他總想著堅持堅持,就算是為了那個小男孩。


    每當他遇見一件又一件讓人無力的事,刷新著心理素質時,他會害怕,他不是害怕死亡,他是害怕自己慢慢變得堅硬和冷漠,怕自己看多了死亡,就變得冷漠了。


    他會在深夜裏挖開傷口,隻為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努力地去感同身受,努力地做到最好,即使是在讓他連連做噩夢的代價下。


    天色已晚。


    晚安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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