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落葉城可比現在要熱鬧的多,作為南嶺一帶唯一的中心樞紐,無論是伏牛洲本地百姓,還是景諭鸚鵡洲那邊走水路而來的行腳客商,羈旅駐店,來往穿梭都會在落葉城下榻。


    城池不大,人流眾多,小小的落葉城就當真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


    朝廷那邊兵部多有異議,言稱雖有涪陵渡口核查來往船隻,但距離最近的落葉城是直麵景諭鸚鵡洲的南部第一城池,應加固城防,多設城備。


    可惜當時的皇帝梁雍臥病在床,而近鄰的景諭王朝十年來一直榮善,秋毫無犯,若貿然增兵涪陵渡和落葉城,擔心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


    要知道景諭王朝雖承平日久,但有開疆拓土,統一之誌的文武大臣可不在少數,一旦落下口實,隻怕又是硝煙四起,生靈塗炭。


    好在廟堂不備,江湖卻是出奇的團結一心,南嶺一帶大大小小的門派幾十座,小小的落葉城卻成了他們互通有無,一致對外的精神依托,表麵魚龍混雜,內裏井然有序,摩擦雖有,大多都相安無事。


    這恐怕也是朝廷不采納兵部上書的另外一個原因,至於輔國的閣老重臣裏麵有沒有人有其他的謀劃,天曉得。


    時下正值秋季,連綿不絕的秋雨也阻止不了來往行商的腳步,一條來自鸚鵡洲滿載貨物的商船悠悠然到達涪陵渡口,隨著貨物抵達的還有一個容貌俊逸的青年,一個接近二品的小宗師高手要避過渡口官兵的搜查還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在落地伏牛洲後,那人便拿著在船上偷來的一副粗糙的羊皮地圖看來看去,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他收起地圖揣在懷裏,向著落葉城方向而來。


    青年名叫宋懷,是景諭王朝鸚鵡洲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采花賊。不過那都是別人對他的稱呼,用他自己的話說采花賊什麽的真真是俗不可耐,像他這麽好看的男子,女子見著了都是主動投懷送抱。真要說是賊,那也是雅賊,偷心的賊。


    至於這些年來踏月覓芳蹤、竊玉偷香的行徑一直為他人不齒,卻無論怎樣都不妨自己樂在其中。


    采花不摧花,一直是我輩中人奉為圭臬的最高真理,那些個愛慕虛榮,不論是貪圖他錢財,還是美色的女子可都不是自己主動去招惹的她們,若是沒有郎情妾意,當下的情意綿綿,他可是不屑去做的。


    所以一直不明白的是,自己沒能拿那些女子怎麽樣,至於事後如何跟他又有什麽關係,要死要活,夫離子散,家破人亡什麽的可不是他能決定的。


    年輕人撐著傘,看著前方灰蒙蒙的雨霧,不禁輕聲感慨道:“還是書上說的好啊,‘深閨不可耐,靜待卷簾人’真是把女兒家的心事都說盡了。”


    他可不是采花賊,該是“卷簾客”才對。


    至於江湖上那些個老家夥對自己喊打喊殺,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所以他來了,籍著行商的船隻來到異國他鄉。


    此行隻為三事,一來是避避風頭,二來是想見識見識那些傳言中多情忠貞的苗女,最後一事嘛,那就是要做一個真正的賊了,他要去那座“九天仙闕”的崇玄觀,借一枚丹書火符。


    秋雨依舊淅淅瀝瀝,從下船到現在已經下了兩三個時辰了,看看天色,也不像是要停歇的樣子。


    陰冷潮濕的天氣著實讓人難受,在依稀看到一座小小村落的時候,他決定要去避避雨,修整一下。


    來到村子外圍,一座孤零零的低矮平房,黃泥院牆的屋簷下坐著一個六七歲大的圓臉小姑娘。


    他和顏悅色,笑容燦爛,“小姑娘,哥哥能借你家避避雨麽?”


    小姑娘眨巴著眼睛,圓嘟嘟的小臉上寫滿高興,“好呀,哥哥你快進來。”


    這樣她就不會隻是一個人了,就算再打雷她也不怕了。


    他進了屋子,家徒四壁,很難想象,一個才六七歲大的小姑娘靠著怎樣的毅力在獨自生活。


    “小姑娘,你能告訴我這是哪裏嗎?”


    “哥哥,這是田李村哦。”


    “哦,那你叫什麽啊,爹爹和娘親呢?”


    “爹爹和娘親都不在了,那天我哭的可傷心了。”


    “哦,這樣啊,那你願意和哥哥去大城裏生活麽?哥哥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吃的哦!”


    “哥哥,哥哥,有糖葫蘆麽?”


    。。。。。。。


    兩盞茶的功夫過後,一個容貌俊逸的年輕公子哥,牽著一個六七歲大的圓臉小丫頭,向著落葉城的方向而去。


    小丫頭的心裏懷揣著美好的願景,她希望吃到甜甜的糖葫蘆、她也希望眼前的大哥哥能是他一輩子的親人。


    ———————


    崇玄觀的涼亭裏,風正和鬆鹿真人並肩站在一起,眺望遠方。


    原名趙文若的鬆鹿真人突然說道:“風正先生,你可曾聽聞宋懷這個人麽?”


    風正皺了皺眉,努力回憶,“宋懷?文若先生怎會知道此人?”


    他冷哼一聲,“宋懷此人,行事孟浪,是個不折不扣的采花賊。在鸚鵡洲作惡多端,弄的多少人家支離破碎,家破人亡,曾今還妄圖染指“瓊茗花”,我本想親手除了他,隻是此人輕功了得,不過多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文若先生既有此問,莫非?”


    鬆鹿真人微微一笑,“貧道既已出家,也算是方外之人,自不可再用俗世之名,先生喚我鬆鹿即可。”


    風正本就比他年長幾歲,還與其師兄平輩相交,喚一聲鬆鹿未嚐不可。隻是風正一向欣羨其才,定不會如此唐突,他哈哈一笑,“文若先生哪裏的話,既是方外之人,修心修道修真,修得了真我,何在乎一個區區姓名?”


    鬆鹿無奈一笑,不作過多辯解。


    他自顧自繼續說到:“師兄當日將那人背回了山,便去掌門師叔那邊說了雞鳴山一事,師兄自知自己未能降服心猿,妄自大開殺戒,已墜了心魔。為彌補心中愧疚,不惜耗費真元,以內力逼出那人體內蠱毒,不成想那人所中之毒極為厲害,竟是有‘苗仙第一蠱’之稱的‘瑩骨玉蟾’。”


    風正蹙眉不已,驚駭道:“不是說‘瑩骨玉蟾’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絕跡了麽,怎的還會出現?”


    “絕跡不過是不出世罷了,南嶺苗山千溝萬壑,裏麵蛇蟲毒鼠無算,豈會藏不住幾隻玉蟾?師兄所耗真元巨大,已傷了心神,待將那人體內蠱毒盡數逼出,就自回飛來峰修養去了。”


    風正微微搖頭,似有惋惜,“趙師此番不惜修為為那人續命,自當功德無量。”


    鬆鹿真人是如何聰明之人,知曉他言外之意不過是替師兄感到惋惜,打抱不平而已。


    他麵色戚戚,繼續說道:“在給那人服用‘青蓮丹’後,就立即送他去了後山的天然溶洞積蓄的‘天池’中,借用地底的心火催動池水化解藥力,疏忽半日間,那人便幽幽醒轉,眾人見其無恙,皆大大鬆了一口氣,隨後幾日,便留他在鍾鼓峰將養,隻留一女冠弟子悉心照料。”


    風正眉頭大皺,預感將有大事發生,果不其然,隻聽得鬆鹿真人長歎一聲。


    “冤孽啊,冤孽,三五日後那人已行走無礙,也不知那畜生用的是何種手段,竟是將那女弟子迷的神魂顛倒,偷偷從她口中哄騙了先祖留下的‘丹書火符’所藏之地,萬萬沒想到的是,那畜生其實早已痊愈,在眾人麵前所行之事,也不過是為了打消眾人心中疑慮,卸去防備而已。”


    鬆鹿真人說到這裏,神色間略顯憤慨,“某一日,那畜生假意哄騙那女冠,用計使她支開了守衛閣樓的三代弟子,妄想盜竊‘丹書火符。那畜生本就是小賊出生,自認其能,不想在行竊之時觸動了丹鼎上的禁製,見事情敗露,倉皇逃竄間打傷了幾名前來查看的三代弟子,眾人聽得動靜,聞訊趕來,將他堵在了鍾鼓峰。”


    “那孽障自知逃脫無望,竟是挾持了那日夜悉心照料他的女冠,眾人投鼠忌器,不敢擅作主張。動靜越鬧越大,不知如何就傳到了師兄那裏,師兄那時正在飛來峰修養,得了消息,不管不顧匆忙趕來。可憐那女弟子早已情根深種,竟是主動掩護那孽障,甘願做人質,可如此出宮去了也就罷了,偏偏那孽障心腸歹毒,為爭取時間,竟是出掌重傷了那弟子。這一幕恰巧被趕來的師兄親眼目睹,師兄自知此番冤孽全因他心善而起,在那畜生妄圖逃竄之際,飛身趕上,不惜再次損耗真元,以本門無上功法‘雲雷指’敲斷了那孽障的脊柱,那孽障跌落鍾鼓崖,墜入桑河不知生死。”


    風正此時已然明了,趙師當日救回那人定是宋懷無疑了。


    他與趙師相交莫逆,當年在玉簡洲初識,也曾一起遊曆多時,期間兩人還曾聯手做過一件大事,深知這“雲雷指”威力絕倫,常人不可匹敵。


    那孽多半有死無生了。


    “那女弟子眼看那孽障墜入崖下,神魂失落,心中所想自己遭人蒙騙對不起師傅、對不起宗門、更對不起死去的師兄弟,趁人不注意間,跌跌撞撞,縱身一躍隨他去了。”


    風正微微歎息,可憐天下眾生有情皆苦,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鬆鹿真人看向風正滿是無奈,“好叫先生笑話了,師兄這些年間去過幾次崖底,帶回來了當日那可憐弟子身穿的道袍,在鍾鼓峰的鼓坪那邊立了一處衣冠塚,私下我曾問過師兄可曾尋到那畜生的屍身,師兄隻是搖頭不語。”


    “當日那畜生被師兄敲斷脊柱墜落山崖,想來已是十死無生,這事也就算過去了,觀裏上下明令禁絕此事,是不想自揭其短徒惹人傷懷,就這樣,時過五年。”


    隻可惜天意不爽,造化弄人。


    鬆鹿真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全然聽不出半點喜色,隻道天地萬物為芻狗,道人觀道修真,卜卦問心,卻終是卦不敢算盡,歎世事無常。


    師兄這些年何曾有過半點忘卻舊念,隻怕是當日發生之事一點一滴仍曆曆在目。


    “前幾日師兄下山前,我在山腳處攔住他,一問之下,才得知,師兄從那香客口中聽聞的所述之人英容樣貌竟是幾分相似那孽障,我罵他如來如去,如何看不破心魔,為何還放不下昨日種種因,師兄搖頭不語,執意要去,我便不曾攔他,任他去了。”


    風正搖搖頭,“我看此事,趙師此去,不論結果如何都是好的。若不是那孽障,自去煩憂,隻道那人已死。若真是當日那孽障僥幸偷生,仍不思悔改,興風作浪,真人未嚐沒有斬斷因果的慧劍,一劍下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一劍之下,因果自消弭。


    鬆鹿看向風正微笑點頭,算是默認,隻不過神色並不輕鬆。


    “唉,不說也罷,今日時辰已過,不曾想竟是拉著先生聽我嘮叨了大半天,”鬆鹿真人哈哈大笑,“真是待客不周,先生勿怪,先生勿怪。”


    風正輕撫胡須,也是哈哈大笑。


    行亭小路外邊,走來了之前送茶的那個小道童,他打了個稽首,“師叔,廚房那邊說午膳已備好。”


    鬆鹿真人雙手作禮,“風正先生,隨我來。”


    風正還了一禮,和鬆鹿真人並肩而行。


    小道童頭前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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