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城城池雖小,四門分布卻極有講究。


    伏牛洲毗鄰景諭王朝的鸚鵡洲,落葉城作為伏牛洲直麵友邦上國南部的第一座城池,在最近兩洲界限涪陵渡口的城東門,除了供來往行商歇腳的福客樓外,最多的就是穿梭來往兩地的苦工,靠賣腳力過後的底層百姓。


    城北相對繁華,單單一座醉花樓就可以說是落葉城的地標建築了,清水城與落葉城唯一一條相通的車馬大道就在城北。


    黑夜籠罩中的城西往往更為神秘,這一帶經營最多的就是布莊生意,落葉城最大的一家染布坊就在這裏,青衣坊。


    很多久居城西的普通家庭家裏都設有小型的染布作坊,靠的就是幫忙青衣坊加工一些便宜的布匹,做些侵染和漂洗的簡單工序。


    同和染布坊在眾多倚靠青衣坊生活的小作坊中屬於比較靠前的那一批,老板是個快年近四十的漢子,祖籍在汀州,年輕時做生意賠了錢不說,還因沾染了官司害的家道中落,父母亡故後遠走他鄉來到伏牛洲。


    好不容易掙了點錢,總算落地生根,還如願取了婆姨,膝下多了個閨女,小丫頭剛滿四歲,老來得子。


    盡管不是個帶把兒的,掌櫃的剛開始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隻不過在自家小閨女衝著自己笑的那一刻,他那點小心思早就被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婦人總嫌棄自家男人沒本事,家裏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容他做主,稍有不如意的就罵,男人經曆的多看得透,平時也讓著她,有了閨女後就更沒二話,一心撲在自己閨女身上,每天都樂嗬嗬的。


    不知道的人私下都說薛掌櫃怕不是個有受虐傾向的,要不然怎麽每天麵對著個母老虎還總笑嘻嘻的傻樂嗬呢!


    知道的人多少看得出些許內幕,那婦人在生了閨女後,最近兩年脾氣好多了,可能是把部分精力放在了閨女身上的緣故,總之不像以往般凶悍。


    房子是薛掌櫃來到這兩年後從一個老婆子手裏買的,那婆子急於出手價格便宜,走的也不是正規渠道,薛同那時候剛來伏牛洲沒多久,手裏沒多少錢,自己心裏一合計也就糊裏糊塗接過手了。


    後來才知道上了當,那婆子竟然是個專做人口販賣的牙婆,那牙婆剛做了一樁買賣,情急之下怕官府追查,才忙於低價轉讓的,至於她從哪裏弄來的房契,恐怕也隻有房子的原主人才能知道了。


    雙方當時不過是簡單的立了個白契,那牙婆子走後,薛同沒辦法,私下在縣府那邊塞了點銀子,這才在契約上鈐蓋了官府大印,好不容易才讓白契轉了紅契。


    原縣府的縣丞因抓不到牙婆子,害怕事情泄露出去影響自己來年的考評,不過上天自有報應,後來的那場巫蠱之禍還是讓他丟了官帽子。


    屋子裏邊燈火通明,薛同一家三口正圍坐桌前吃飯,作坊那邊的夥計也都下工各自回家了,院子裏除了三三兩兩晾在杆子上的布匹,就隻剩下幾口大鍋和染缸。


    其餘已經著色好的布樣全在右側的偏屋裏頭,溫度適宜。


    桌子上擺著幾碟小菜,葷菜搭配得宜,小丫頭坐在婦人身旁吃的滿嘴流油,坐對麵的掌櫃薛同笑的兩眼眯成了一條縫,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方帕巾,就要去給自家丫頭拭嘴。


    那婦人滿臉厭惡,伸手拍掉了男人伸過去的左手,自己從袖子裏摸出一塊白色棉布帕巾,一邊給閨女擦嘴一邊嘟嘟囔囔,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男人不以為意,放下帕巾,右手夾起一塊切得厚薄均勻的肥膩雞肉放在小丫頭麵前的碗裏,滿臉寵溺。


    小丫頭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見自家老爹給自己夾菜,掙紮著就要起身站在凳子上,也要有樣學樣的伸手去給爹爹夾菜,可惜嬌小的身子正被身旁的婦人摁住擦嘴呢,小丫頭在三番五次行動無果後,開始搖頭晃腦表示抗議。


    男人爽朗大笑,一旁的婦人瞪了他一眼。


    薛掌櫃被自家媳婦瞪了一眼不敢說話,立時止住了笑聲。婦人在幫閨女擦完嘴後,將那塊帕巾放在一邊。


    小丫頭得了自由立馬就要起身,撅著屁股搖搖晃晃的,這把一旁的男人給嚇的要死,生怕自家閨女一個不小心栽在桌上,趕忙起身就要去扶。


    婦人輕咳了一聲,再次將小丫頭鎮壓在凳子上,自己則伸手夾了一塊雞肉放在對麵男人的碗裏。


    男人剛抬起的屁股立馬坐下,不敢動彈,隻是朝著對麵的小丫頭一個勁的擠眉弄眼,嘚瑟的很。


    小丫頭這下可不高興了,撅著小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圓嘟嘟的小臉氣的一鼓一鼓的。


    婦人無奈,伸手給閨女夾了塊鮮嫩的春筍,小丫頭見自己也有,臉上立馬樂開了花,小手拿起身邊的筷子,努力的伸向那盤春筍炒肉,顫顫巍巍的給娘親夾了一塊,看得對麵的男人滿臉欣慰。


    婦人摸著閨女的腦袋也是滿臉寵溺,總算是個有良心的。


    小丫頭見爹娘高興的很,心滿意足,拿起筷子埋頭苦幹。


    薛掌櫃對著自家媳婦會心一笑,婦人翻了個白眼兒,都懶得看他。


    婦人對自家丫頭寶貝的緊,對他可一直沒啥好臉色,男人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靠著自家閨女的福蔭庇護,享受片刻的天倫。


    小丫頭吃的正歡,看不到這邊的光景。


    婦人吃了幾口,放下筷子不滿說道:“也不知你怎麽想的,明兒全給放工了,不是說好還要給青衣坊那邊送布樣的嗎?”


    男人沒抬頭,夾起碗裏的那塊雞肉咬了一口說道:“前幾日趕工出貨大夥都忙,這會兒都已經上色了,明兒送樣布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總得讓大家都歇歇。”


    婦人冷哼一聲,“你倒以為是好心,那些個幫工本來就是靠這個吃飯的,白給一天工錢不說,還得勞累自己,就你這樣的,恐怕到了閨女出嫁那天嫁妝都置辦不齊。”


    掌櫃的抬頭看了眼對麵的閨女,眼神堅定,說道:“真要到了那天,我家月兒出嫁的排場爹爹一定辦的風風光光,一定不比這落葉城哪家的小姐差了。”


    “你就會說些好聽的,可你這老好人的脾氣,我怕是指望不上你了。”


    婦人依舊埋怨不已,男人隻是看著自家那個埋頭呼哧呼哧的小丫頭,也不說話。


    婦人拿筷子敲了敲桌子,說道:“跟你說話呢,聽不進去了是吧?”


    掌櫃的轉過頭,一臉懵懂的表情。


    婦人見他這個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嗓門不由的提高了幾分,說道:“我說,你明兒去送布樣的時候順帶和青衣坊提提工價,再這樣家裏怕是飯都要吃不起了!”


    男人見她又提這個,顯得頗為無奈。


    正埋頭吃菜的小丫頭似乎是感同身受,心有靈犀的抬起來,看著爹爹。


    一臉天真的小表情,剛拭幹淨的小嘴又沾滿油膩。


    婦人正催促男人該如何去青衣坊加價,沒注意這邊,男人在這個問題上可不敢不搭理婦人,心有無奈,表麵上還是得老老實實的看著自家婆姨。


    兩人的神情頗像學塾裏的先生弟子。


    一個恨鐵不成鋼,一個心有餘而力不足。


    小丫頭也不知爹爹為啥不看自己,見娘親那邊正說得激動,她自己伸出小手拿起桌邊那塊白色棉布帕巾,學著娘親的模樣給自己擦了擦嘴,趁兩人不注意,雙手撐著凳麵,屁股順著凳子腿滑了下去。


    穩穩落地。


    身形動作很是熟練,看來平時沒少練過。


    掌櫃的那邊正挨訓呢,不妨自家的小閨女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下了凳子,這會兒正一搖一晃的繞了半個桌子,從薛掌櫃的背後繞到了門口那邊。


    薛同心不在焉,似乎是有些心虛,思忖著這會兒得找自己閨女求救才是。


    他眼神一瞟,心下驚駭,座位那邊空落落的,哪裏還有自家閨女的身影。


    掌櫃的正自奇怪,剛想轉頭尋找,卻見左眼餘光一閃,一個矮小的身影正搖搖晃晃的向著門口那邊摸去。


    門口那邊的台階上,一個圓嘟嘟的小丫頭抬頭望著夜空,對著天上的星星眨巴著雙眼,水汪汪的眼睛裏仿佛藏著一條銀河。


    掌櫃的鬆了一口氣。


    婦人好像也發現了不對,見對麵自家男人的神情,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門外,瞅見自家閨女此時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給心疼的不行,起身上前就要把小丫頭抱回來。


    哪知小丫頭倔強的很,死活不願意回屋。


    恍若村口的小白鵝見著了發光的螢火蟲,你就算提著它的脖子,它還是要撲棱著翅膀往外跑。


    婦人沒有辦法,回屋拿了塊坐墊給小丫頭鋪上。


    掌櫃的正托著腦袋看的入神,連自家婆姨插著腰站在一旁都沒發覺。


    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婦人正滿臉凶相的看著他,掌櫃的心下一沉,完犢子了。


    院子斜對台階的方向,隔著層層染布的某個屋簷下,一個駝背的漢子躲在陰影裏,眼神凶厲的看著這邊。


    也不知道聊了多長時間,燭台上的白蠟已經下去了一大截。


    屋子裏麵黑影一閃一閃,燭火隨風搖曳,半開的窗戶那邊吹來陣陣夜風,正自說話的兩人中,男人微微皺眉,起身來到窗戶前。


    遠處的天際夜幕中,劃破一道閃電,有道道細微的雷聲遠遠傳來。


    婦人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時不時側頭看向窗外那邊。


    忽然一陣夜風吹來,燭台上的燭火搖擺幾下倏忽熄滅。


    屋子裏頭一片黑暗,院子上頭的夜空昏昏沉沉,不久前還滿是星光的夜空此刻就像是被罩上了一塊黑布,月色不足的前方,連內院裏頭的光景都瞧不真切。


    婦人停下手中的動作,衝著男人發火,嚷嚷著明知道快要下雨了怎麽就不知道及時的關上窗戶。


    窗台那邊矗立著一道黑影,婦人見他還不動作,氣的更甚,嘴裏罵罵咧咧,伸手欲拉。


    還不等婦人轉身幾步遠,一粒燭火悠悠亮起,薛掌櫃的在燭台那邊合上火折子,一臉疑惑的看向這裏。


    婦人怔了怔,也是一臉疑惑的神情,一會兒看向窗台,一會兒看向燭台,這兩邊可是相隔著好幾步的距離。


    院子裏頭的大門那邊被風吹的嘎吱作響,白日放工的時候,那幫工人離開前就隻是輕輕掩上了正門。


    這會兒正門被大風一吹,就有要被吹開的跡象。


    薛掌櫃急忙步出屋子,向著大門那邊走去,並未細心留意。


    婦人眼見就要大雨滂沱,顧不得還未收拾的餐桌,用男人留在桌前的那塊棉布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


    走近一看,台階那邊的坐墊上空落落的,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婦人伸手一摸,坐墊上濕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顯然小丫頭已離開多時。


    夜色裏,婦人雙手胡亂摸索,呼喚著自家丫頭的閨名,“月兒,月兒,不要怕,來娘親這裏,來。。”


    無人應答。


    婦人有些慌張,呼喚的嗓音開始發顫。


    隻是幾聲過後,依舊無人應答。


    孤零零的院子裏,時不時傳來架杆上幾絹布匹迎風的嘩啦聲響,漆黑的夜幕中,風聲呼嘯,嗚嗚咽咽。


    婦人心裏一沉,就要大聲呼喊,隻是剛要出口,就覺後背一麻,一頭栽倒。


    漆黑的夜色裏,一道黑影閃過,堪堪抱住了即將倒地的婦人,悄無聲息。


    薛掌櫃關緊大門,轉身朝內屋走來,雖然夜色漆黑,但自家的院子也不知來來回回走了多少趟,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撞到染缸。


    正屋那邊,桌上的碗碟一副剛剛才要開始收拾的模樣,屋子裏頭空無一人。


    薛同納悶不已,轉頭四周看了看,並未見到自家婆姨的身影。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準備收拾起桌子起來。


    隻是不等下手,薛同就覺得不對勁,下意識的內心一沉,急忙火急火燎的向屋外走去。


    那處鋪有一塊坐墊的台階上方,也是空無一人。


    掌櫃的伸手拎起坐墊,一臉茫然。


    他站在空蕩蕩的台階上喊了幾聲,無人應答。


    隻餘有嗚嗚咽咽的呼嘯風聲像是在訴說著什麽。


    薛同感覺事情不妙,神色倉皇的轉身回屋,一把拽下掛在前廳與裏屋門前的那盞燈籠。


    他伸手從袖中摸出剛剛用過的火折子,輕輕一吹,火苗亮起。


    薛同取下燈罩的那隻手微微顫抖,好不容易才點著,看也不看,提著燈籠就向著院子跑去。


    風聲嗚咽的院子裏,薛同提著燈籠左看右看,院子四處的各個角落,左右兩排的側屋,都一一查過,一無所獲。


    “月兒,月兒,你可別嚇爹爹,你在哪啊,出來啊,爹爹輸啦,咱不玩捉迷藏了。”


    “老婆,老婆,你們在哪,出來啊?”


    呼嘯的夜風中,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雷聲,男人惶恐的叫喊聲並未傳的有多遠。


    一道閃電在夜空亮起,電光映照下的男人臉色一片蒼白。


    薛同四處尋找無果,失魂落魄的返身回屋。


    男人目光呆滯,像是用光了今晚所有的精氣神,渾濁的眼角餘光裏,恍恍惚惚見到一個人影,正坐在自家的餐桌前。


    掌櫃的揉了揉眼睛,睜大雙眼望去,正是先前自家閨女的座位那裏坐著一個....人?


    桌前的那道身影渾身邋裏邋遢,穿著件破敗的棉裘,頭發淩亂打著結。


    那人正埋頭吃著桌上的冷飯,讓人看不清麵容,後背處有微微隆起,似乎是個駝子。


    掌櫃的內心詫異不已,雖然不知道麵前此人是誰,但他既然毫無征兆的憑空出現在這裏,多半和自家婆姨及閨女的失蹤有關係。


    男人已經年近四十,在祖籍汀州老家那邊也算經曆過世事浮沉,做生意賠了錢,被冤枉吃了官司,受過冷眼,挨過打,家道中落,雙親故去。


    人情世故裏都走了一遭,此時此刻的情況容不得他頭腦發昏,走錯一步隻怕追悔莫及。


    薛同定了定心神,不敢怠慢,悄悄的放下手中的那盞燈籠,生怕打擾到那人。


    他躡手躡腳的來到桌前站定,不敢坐下,偌大的身軀遮住了些許光亮,正自大口吃飯的那人眼前突然一黑。


    那人似乎有所察覺,忙著抓飯的右手微微一頓。


    薛同身子一緊,大氣都不敢出。


    隻是過了一小會兒,桌台的視線上方,那人的嘴角重新咀嚼了起來,依舊伸手抓飯入口,看起來有些餓。


    掌櫃的鼓起勇氣,聲音顫抖道:“先生如果餓了的話,我去重新做一份,桌上的飯食已經冷掉了,吃多了怕是會壞肚子。”


    那人依舊隻顧吃飯,像是沒有聽見。


    薛同深吸了一口氣,一股特殊的香氣鑽入腦海。


    那氣味在駝背漢子滿手的油膩中顯得格格不入,尤為明顯。


    掌櫃的鼻子微微聳了聳,想要抓住些什麽。


    駝背漢子嘴角冷笑。


    不知是吃飽了,還是嫌棄桌上沒有酒水,漢子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拿過桌邊的白色棉布擦了擦手。


    隨即有一道奇特的嗓音冷不丁響起,有人問道:“這房子你是何時搬進來的?又是如何搬進來的?”


    嗓音並不如何尖銳,卻是蓋過了屋外呼嘯的夜風,語氣平和,不是質問,倒像是嘮家常。


    薛同神色一凜,回答道:“小人是五年前搬進來的,是從一個老婆子手裏盤過來的。”


    掌櫃的生怕那人不信,急忙補充道:“是立過官契的,先生你要是不信,我這就可以去把契約取來。”


    說著就要邁步往內屋走去。


    屋內響起一聲冷哼。


    薛同不敢繼續走,停在原地。


    那聲音繼續響起,問道:“那婆子如何模樣?現在又在哪裏?”


    掌櫃的內心發怵,五年前盤下這間房子,起先不過是貪圖小便宜,事後知曉上了當,也很惱怒。


    隻是當時事情已經發生了,自己又找不到那婆子,官府那邊也是備過案的,至於私下賄賂縣府坐實了屋產所有權,不過也是府衙治下的一樁貪墨案,權宜之計。


    薛同知曉今日多半是屋子之前的正主找上門來了,自己的婆姨和閨女還不知道怎麽樣了,如何又敢信口開河。


    他急忙說道:“小人也是事後才知曉那買賣與我屋子的婆子竟是個專職販賣人口的牙婆,小人去縣府那邊備過案。”


    駝背漢子心下一沉,牙婆?


    那道嗓音再次突兀響起,倉促間顯得有些急切,不複先前那般鎮定從容,問道:“你與那婆子交割時,可曾見到她旁邊有個六七歲大的圓臉小姑娘?”


    薛同知曉那婆子是因為剛做過一案才急於出手的屋子,並不知道那婆子如此膽大妄為,販賣的竟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女娃。


    他不敢怠慢,誠懇說道:“不曾見過,我與那婆子交割房屋時都是孤身一人,並無外人在場。”


    桌子對麵的駝背漢子像是聽到了某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之前還略顯微微隆起的後背向下一沉,像是丟掉了某件物事,又仿佛是垮掉了久久繃著的精氣神。


    薛同心下著急,繼續說道:“如果這間屋子是先生的,小人願意交還給先生,隻是還請先生放了小人的妻子女兒。”


    桌旁那邊的駝背漢子雙手擱在桌上,依舊低著頭讓人看不清麵容。


    那道嗓音也不曾響起。


    掌櫃的看到這一幕,愈發篤定自己的妻子女兒就在這駝背漢子手上。


    薛同突兀的向下跪倒,對著桌子對麵的那人說道:“小人發誓,事後絕不找上官府,小人誠心樂意歸還先生屋產,願意簽字畫押,隻要先生讓我見一見妻子女兒,小人願意連夜帶著她們離開。”


    掌櫃的跪在那裏,說話間的語氣急切誠懇,隱隱帶著哭腔。


    身子顫顫巍巍,仿佛隨時就要摔倒。


    桌前的駝背漢子終於有所動作,他站起身,弓著身子向屋外走去,像是一個遲暮的小老頭。


    一聲仇恨的嗓音響起,滿是怨毒,“我要你這屋子又有何用。”


    薛同哪裏肯如此就放他離去,連滾帶爬的上前抱住那佝僂漢子的褲腿,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先生,先生,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妻子女兒,先生要是不解氣,喊打喊殺隻管朝小人身上招呼,絕無怨言。”


    駝背漢子腳下一動,薛同就好似被一物撞擊胸口,脫手向後飛去,桌子椅子被撞到一大片。


    掌櫃的抱著身子蜷縮在那,似乎遭受著巨大的痛苦。


    屋外依舊夜風呼嘯,肅殺一片,滴滴答答的聲響中像是下起了雨來,淅淅瀝瀝。


    駝背漢子邁步走出屋子,不妨一道黑影一閃,薛同不知怎的爬了起來,舉起一張椅子就朝著麵前矮小的漢子當頭砸下。


    砰的一聲響,還不等椅子落在頭頂,薛同又好似被一物撞飛出去,摔在屋內的牆壁上,撞得桌上的燭台搖搖晃晃,一粒豆大的燈火隨著勁風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屋內的牆壁上倒影斑駁,在夜風的呼號聲中,猶如夜幕中的亂葬崗,森然可怖。


    薛同滿臉鮮血,抱著身子跪倒在牆壁那邊,隱約瞧見那駝背漢子就要走出門外,他嗓音淒厲衝著那人大喊:“我不知道那小姑娘與你有何關係,隻是你既然也是有家人的,就該知道一家人在一起就該整整齊齊,我隻不過是貪點小便宜才盤下這間屋子,那小姑娘被牙婆販賣與我何關,你竟如此歹毒,要我家破人亡麽,憑什麽?”


    “憑什麽?”


    最後這三個字,薛同仿佛用光了全身所剩不多的最後一絲氣力,絕望的聲音在漆黑的夜幕裏久久回蕩。


    他再也控製不住,“哇”的一聲咳出一大口鮮血來。


    門口的駝背漢子腳下一頓,像是被觸動了逆鱗一般,緩緩轉過頭來。


    轟隆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在漆黑的夜幕中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尾巴。


    光華閃過,出現在門口那邊的是一張溝壑縱橫、疤痕虯結,猶如老樹盤根交錯的可怖麵容。


    那道嗓音再度響起,此時此刻尖銳異常,恰如索命的冤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仿佛被戳中了笑穴,猖狂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


    他目光如毒蛇,盯著薛同一字一句道:“憑什麽?我來告訴你憑什麽!”


    “五年前我本隻為避世而來,雖假意流落苗山巫寨,但那巫女自己鍾情與我,事後卻悄悄用‘瑩骨玉蟾’在我身上種下了‘三日亡魂蠱’。在那牛鼻子的崇玄觀,我不過是預借‘火符’一觀,深知明說必然無用,可哪想那幫牛鼻子不分青紅皂白圍攻於我,我為求自保才錯手殺了幾個賊道,便被那人硬生生敲斷了脊柱,將我打落山崖。可憐我命不該絕,纏綿病榻一動不能動,一躺就是三年。”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途徑一個小村子,因見一女娃可憐,便帶她入城,誰知竟被你們拐賣。前幾日我出穀而來,路過當年那座村子時,哪知當時住過的小房子竟然被一個無賴貨色強行霸占,我本好意與他說話,可他竟然口出狂言,羞辱與我。”


    說道這裏,那駝背漢子已然疾言厲色:“你以為這張臉是我想要的嗎?啊?那日我被打落山崖,雖僥幸留的性命,原本的那張臉早已被縱橫交錯的山石毀去大半,變成了現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淒慘下場,又有誰來可憐我?”


    那漢子盯著薛同仍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啊?你說啊?你們又有誰來可憐可憐我?”


    掌櫃的神色慘然,咳著鮮血。


    “真是可笑,這便是你隨意報複他人的理由麽?且不論個中對錯,你今日這般種種作為與你心心念念的那般害你之人何有兩樣?”


    薛同這番話說的含含糊糊,口齒不清,說到後來嗓音漸漸弱了下去,恍若自言自語。


    他掙紮著甩了甩頭,像是驅趕層層襲來的倦意,喉結一上一下,像是被肺部倒灌的空氣堵住了嗓子眼,癢得厲害。


    門口那駝背漢子耳力通玄,薛同那番話他聽的真真切切,一字不差。


    他走上前來,一把扯住薛同的頭發,盯著他的雙眼說道:“可笑?你說我可笑是嗎?那賴皮漢子說我可笑,我給他種了赤磷蠱,今日我不過是無意撞到了那個瘦皮猴子,他卻伸手欲打我,我便給他下了赤磷粉。你現在也說我可笑,你說我該如何謝你?”


    薛同本就乏力,此刻被他強行拽著頭發更是有勁使不上來。


    他盯著眼前那張可怖的醜陋麵容,嘴角微動,眼神裏滿是嘲弄。


    佝僂著身子的駝背漢子微微皺眉,腦袋一撇,躲過了一口混合著血水的唾沫。


    他用力的往下一砸,薛同的腦袋就像是被隨手扔掉的皮球,在地上上上下下的彈了幾下,歸於平靜。


    掌櫃的趴在那兒一動不動,腦袋磕砸的地方順著散亂在地的頭發滲出絲絲血跡。


    駝背漢子站起身,走向大門那邊。


    薛同的腦袋動了動,像是聽到了腳步聲,耷拉在地上的雙手微微用力,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麽。


    駝背漢子在即將邁過門檻的時候再度停下腳步。


    那道嗓音突兀響起,嘲諷說道:“不過你有句話說的很對,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的在一起,我便將你的妻子女兒還給你。”


    趴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獎勵,他艱難的抬起頭,雙手半撐著地麵,向前方看去。


    屋外的門口那邊早已沒了人影,一陣陣獨有的特殊香氣隨風而來。


    院子裏的幾塊布匹早已被大風吹得無影無蹤,晾布的架杆在夜風的呼號聲中嘩啦啦作響,盛滿水的染缸被風吹過,缸麵上水花晃動,像是漲水的海潮撲打著礁石。


    轟隆隆的雷聲再次響起,比先前來的更大,一道道閃電劈劈啪啪,在漆黑的夜幕中蜿蜒亮起,恍若白晝。


    大雨,如期而至。


    一直開著的屋子大門無風而動,“啪”的一聲自動合上。


    靠牆的大門後方,兩道身影靠在那,一動不動。


    一大一小,麵色慘白,七竅流血。


    薛同目光呆滯的看著那兩道身影,整個人的腦袋就像是被千斤巨錘從空中砸下。


    他愣了愣,發出一聲慘呼,淒婉哀怨。


    睜大的兩雙瞳孔裏早已滲出血來。


    薛同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身,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他趴在地上,一手努力的伸向前方,想要拚命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可惜無濟於事。


    他想要大聲喊叫,卻仿佛早已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恍恍惚惚中,隻感覺那股香氣越來越濃鬱,仿佛就要刻在腦子裏一般。


    薛同被一股倦意直衝頭頂,嗓子發癢、呼吸不暢,滿是血水的臉龐漲得通紅。


    他伸出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七竅流血。


    那隻前伸的手掌五指緩緩落下,掙紮了半晌之後,終於沒了生氣。


    屋外,大雨滂沱。


    屋內,那盞燭火總算燒到了盡頭,“啪”的一聲倏忽熄滅。


    桌上一人方位的某隻碗裏,殘留的半塊未吃完的雞肉安靜的躺在那兒。


    無聲無息。


    早在大半個時辰前,城中監丞府的後門大開,走出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


    門口站著的監丞府府兵躬身行禮,另外兩個身穿皂衣的縣府衙役早在聽到遠處轟隆隆的雷聲時就回轉精神,不再是一副打著哈欠的委頓模樣。


    內心一直期待著自家老爺得趕快出來才好,再不出來可能自己就得變成落湯雞了。


    縣丞黃維和走下台階,一陣夜風襲來,他側頭眯了眯眼,抬頭看向天空的那輪月色。


    月亮貓在層層的帷布後麵,緩緩向後隱去,欲語還休。


    他微微皺眉,甩手向前走去。


    兩個衙役麵麵相覷,跟在後麵,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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