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四四方方,圍著幾間屋子,占地不小,院牆不高。


    這條名為青染的通巷四通八達,前後左右都是進出口,巷子套著巷子,縱橫勾連,恍若一座迷宮。


    李雲風跟在後麵穿街走巷了半天,腦袋發脹,這會兒若是讓他自己走出去,十有八九得兜兜轉轉大半個時辰。


    屋子前的小丫頭走的閑庭信步,倒像是自家的後花園,每過一個轉角都不帶停頓的,很是熟悉。


    落葉城的城西之所以神秘,一是因為這裏大大小小的染布坊比較多,忙的時候,無論白天黑夜,家家戶戶的院子裏都可以見到各色各樣架在杆子上的染布,層層帷幔的後麵光景,很難得見,除了那些來來往往的染工。


    其二就是巷子了,這一帶類似“青染”這樣的通巷還有很多,如果不是久居城西的百姓,一般的外人走進裏頭很難找到出路。


    小丫頭此刻就站在“同和染布坊”的大門前,猶猶豫豫,來來回回踱著步子。


    院子那邊大門緊閉。


    同和染布坊位於這條通巷的中心處,占地不小,平時忙碌起來聲響很大,所以四周的近鄰並不是很多。


    一般除了來往這邊上工的百姓,不同於院子裏頭的光景,門前的這條寬巷其實還算比較安寧。


    隻是今日卻顯得過分安寧了些,院子裏頭似乎聽不到半點動靜。


    往常的這個時辰,按理說早已開工了才是。


    小丫頭翠玉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顯得有些焦慮。


    染布坊的老板娘是個很善妒的人,平日裏一邊嫌棄自家男人沒本事,一邊又怕自家男人有了銀子就學壞。


    所以在生活上很是節儉,還算比較殷實的家庭竟然連個使喚的丫頭婆子都不請,這要是放在一般的家庭,恐怕早就吵翻天了。


    掌櫃的薛同在這方麵沒有話語權,也懶得管,加上他性子又軟,私下裏就有了個“懼內”的稱號。


    萬幸的是,自家婆姨嘴上說歸說,手上卻不含糊,該做的家務一分不少做。


    這點上薛掌櫃是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不然可真得愁死。


    前些年,青衣坊那邊負責采貨的勾頭帶來了個年輕公子哥,那公子哥身邊還跟著個小“夥計”,勾頭隻說是自家的主顧,以後“同和”這邊的布料可能都會由他們來檢驗。


    青衣坊可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薛同哪裏敢怠慢,連連點頭稱是。


    婦人瞧著那位公子年輕,總攛掇著薛同多去聯絡聯絡感情,好讓他們在青衣坊那邊幫著自家提提價。


    薛同是個人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貓膩,隻是那時當著勾頭的麵自己不好點破。


    平時自家婦人總拿這個說事,薛同頭疼的很,又不好和自家婆姨明說,所以每每談及此事,他就隻能裝傻充愣,眼前含糊著答應,轉頭就忘。


    欣慰的是,那年紀大些的“公子”前後總共也就來過三回,這讓薛同長舒了一口氣,省去了不少麻煩。


    後麵來這邊的都是那個年紀小些的夥計,婦人一看沒了希望,唉聲歎氣,轉頭就吩咐自家男人,嚐試著讓他自己去送布樣的時候旁敲側擊試試看。


    薛掌櫃的哪裏想到自家婆姨想一出是一出,無奈的很。


    小丫鬟翠玉站在門外麵來回踱步,她今天是來告別的,說是告別,不妨說是自己安慰自己,算作是最後一次來這裏。


    至於告別什麽的,不過是小丫頭內心深處留給自己的一點念想,和自己心目中的那個親人告別而已。


    醉花樓是落葉城最大的一座銷金窟,也是青衣坊在落葉城的最大主顧,苗淑碟作為醉花樓的紅牌,一來二去,自然也就結識了青衣坊的勾頭。


    因為小丫鬟翠玉的身世,那些年苗淑碟動用關係,隻說自己有個遠方的親戚朋友想開個布莊生意,私下裏拜托那勾頭帶著自己去城西的眾多大小染布坊見識見識。


    那青衣坊的采買勾頭人情世故何等老辣,這點小事哪有不同意的,兩人一合計,就謊造了這麽個身份。


    由於她們兩個身份特殊,當天那女勾頭就帶著兩個一大一小女扮男裝的“年輕公子”走了一趟。


    苗淑碟畢竟是醉花樓的清倌兒,不可隨意出門,更沒有那麽多的時間。


    去過幾次過後,見沒什麽危險也就樂的安心。


    倒是小丫頭翠玉,隻要得了自家小姐許諾,除了偷溜出來沽酒,就是老遠跑來這裏,守候著希望。


    這些年來,小丫頭前前後後不知來了多少次,結果總是這樣,一直沒有音訊,苗淑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前日,小丫頭外出沽酒又被那守門瘦猴小吏糾纏,自家小姐竟然說要去找那個縣府的外甥陳文,翠玉的內心是極為反對的。


    自家小姐對自己的好,就像是親生的姐妹一般。


    她看的出來,小姐並不喜歡那人,她可不希望小姐因為幫自己而亂用人情,那可是都要還的。


    再說那陳文對自家小姐的心意,城北一帶誰人不知?


    她可不希望自家小姐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何況還有那位青衫的年輕公子...


    小丫頭今天自作主張來這裏就是來圖個安慰,自己的那位“哥哥”多半是不會回來了。


    以後的日子裏,她要一心一意的服侍自家小姐,不希望小姐再為自己擔心,畢竟都找了這麽多年。


    記得自己第一次離開這裏的時候,房子並沒有現在這麽大,也沒有院子。


    小丫頭在成了醉花樓的丫鬟後,第一次重回這裏的時候,內心忐忑的就要跳出來,記憶的中的地方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當時去官府那邊說這間房子是自己的,自己是被拐賣的,就她一個醉花樓的小丫鬟,恐怕打死都沒人相信。


    所以才有了後麵的這些事情。


    翠玉有些猶豫,院子那邊大門緊閉。


    小丫頭身量不高,看不到院子裏麵的光景,李雲風墊著腳差不多能看到,隻不過離得比較遠。


    守株待兔苦苦等了多年,每每來及此地的時候總盼望著能看到夢中的那個身影。


    今日不知怎的,下定決心是最後一次了,卻有種久違的近鄉情卻的感覺。


    翠玉鼓起勇氣,上前敲了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


    無人應答。


    小丫頭有些發蒙,耳朵貼著大門聽著動靜。


    院子裏麵似乎並沒有腳步走動的身聲音。


    翠玉捏著嗓子,對著大門喊了幾聲,依舊無人應答。


    小丫頭有些納悶,心裏突突的跳著,不會發生什麽事了吧?


    她四下左右的看看,見周圍沒人,來到正對大門左手邊側麵的牆角位置,那裏有一塊襯底的大青石。


    小丫頭想要踩在石頭上麵,看看裏麵的光景。


    李雲風瞧見這一幕,覺得情況要遭,果不其然。


    昨晚那場突然而至的大雨下了半夜,巷子裏頭的地麵上有些地方都是坑坑窪窪的積水,那塊由來已久的大青石也不知道放在那多長時間了,上麵長滿了青苔。


    小丫頭剛踩上去,不等用力呢,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


    所幸李雲風早有準備,黑影一閃,在小丫頭就要摔下石頭的那一刹那穩穩的接住了她。


    李雲風氣的有些想笑,這應該是第三次了吧。


    怎麽自己每次見到這小丫頭,她都要摔跤呢?


    難不成還真是命裏相衝,八字不合?


    小丫頭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嚇得閉住了眼睛。


    翠玉等了半天,沒有想象中的疼痛感傳來,整個人此刻卻好似倒在一張溫暖的大床上,意外的溫暖舒適。


    小丫頭睜開眼睛一瞧,一張清秀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有些熟悉。


    此時自己正躺在人家的懷裏,那人睜著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滿是疑問。


    小丫頭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啊的尖叫一聲,慌不擇路的從那人懷裏掙脫了出來。


    小臉紅紅的,尷尬的要死,都不敢抬頭看他。


    李雲風咳嗽一聲,說道:“你在這裏鬼鬼祟祟的看什麽呢?”


    翠玉見他說話,強自鎮定心神,這些事情實在不方便與他說,當下就有心想要糊弄過去。


    她拱手一禮,故意捏著嗓子粗聲粗氣的說道:“剛才謝過兄台援手,承情了。”


    說完不等那人動作,拔腿就走。


    卻不想背後意外傳來一個女子嗓音,“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子這麽貴氣,又指使自家丫鬟外出沽酒來了?想不到這堂堂醉花樓還有人瞧不上自家的酒水,這要是傳出去,我這醉花樓的招牌怕是要保不住嘍。”


    前麵正自邁步的小丫頭下身形一頓,下意識的低頭轉身,說道:“花媽媽,是翠兒自.....”


    話才出口就覺得不對勁,剛才那番話說的矯揉造作,難聽的很,絕不是花嬤嬤的嗓音。


    小丫頭內心一咯噔,不好,自己上當了。


    她抬頭望去,果不其然。


    那邊年輕的青衫公子正一手翹著蘭花指,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呢。


    翠玉給這一幕逗樂了,紅著小臉噗呲兒一笑,討厭。


    李雲風見那丫頭捂著嘴巴偷笑,滿是自豪。心想老夫還鬥不過你?小丫頭你還年輕著呢!


    翠玉見那公子迎麵走來,既然自己被看出來了,也就不裝了,索性大大方方的站在那裏。


    李雲風可沒有不識趣,自己和這小丫頭才認識不到兩天,怎麽也不好再問人家的私事。


    他本意是想問問看自己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既然小丫頭不說,他就當做沒事發生。


    翠玉知道眼前的公子肯定是瞧見了自己之前的那一幕,也不藏私,對著李雲風說道:“公子,你個兒高,能不能幫我看看院子裏麵有沒有人。”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伸手指了指旁邊的那棟宅院。


    有些不好意思。


    李雲風會心一笑,衝著小丫頭點了點頭。


    來到先前的那處放有大青石的牆角邊,李雲風踩在上麵伸頭往裏瞧了瞧,微微皺眉。


    院子裏麵一片狼藉,晾布的架杆被吹的東倒西歪,一頭掉落在地上。幾絹布匹散亂在一起,混合著雨水夾雜在泥土裏,幾口大鍋裏麵滿是泥漿,其中有一隻估計是漏了底,空空如也。


    幾隻染缸紮根在地上穩穩當當,裏麵的情形倒是看不真切。正屋那邊的大門虛掩,台階上掉落著一塊類似桌墊的東西,顯然已經被大雨淋濕,兩排的側屋看不出名堂。


    直覺告訴他,這戶人家多半發生了大事。


    小丫頭翠玉站在一旁,雙手合拳抱起放在胸前,看模樣有些焦慮。


    李雲風看了一會兒,心裏麵已是七上八下。


    他跳下青石,認認真真的盯著小丫頭,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翠玉一見公子這樣的表情,難免有些心慌,眼眶開始泛紅,隱隱有淚水的痕跡。


    李雲風歎息一聲,隻怕眼前的小丫頭和這戶人家大有關聯,既不好明說,那就讓她自己看吧。


    翠玉正想問一問公子裏頭的情形如何,卻不防李雲風再度踩在那塊青石上,雙手一攀搭在院牆上頭,兩腳用力一蹬,已然翻了過去。


    院子裏頭腳步聲起,小丫頭已經了然,快步來到院門前。


    吱呀一聲響,院門被李雲風從裏麵打開了。


    小丫頭站在門口,入眼處滿院狼藉,心裏一沉,向著那處半開的正屋快步而去。


    李雲風飛奔而上,搶在前頭。


    未及正門,在剛踏上台階時,就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撲麵而來。


    李雲風腳步緩了緩,看著後麵的小丫頭微微搖頭,伸出一手示意她等等。


    拾級而上,李雲風伸手一推,兩扇大門對半打開,右側的那扇大門開到一半自動停下。


    視野前方的屋子裏麵桌椅倒塌、杯碟滿地。


    一個頭發散亂的男人躺在地上。


    他的下巴枕著地麵,腦袋斜靠在前伸的左臂上,右手掐著自己的脖子,看著前方。


    七竅流血,早已死去多時。


    李雲風捂住鼻子,一陣幹嘔。


    大門敞開的院子外頭,一個身穿褐色短打的小廝在七拐八彎的通巷裏頭總算找到了正確的道路,此刻正半蹲在大門那邊喘著粗氣。


    李雲風胃裏翻江倒海,蹲在地上吐了好一會兒。


    小丫頭見那位公子半天都沒出來,心下一急,抬腳上前。


    屋子裏頭,漸漸緩過神來的李雲風在順著死去男人的視線前方悄悄的蹲下身,他伸出一手緩緩去拉那扇半開的右側大門。


    小丫鬟翠玉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小臉煞白,一臉呆滯。


    嘎吱嘎吱的門窗摩擦聲響起。


    似乎是受不了這沉重的氛圍,李雲風用力一拉,那扇半開的大門突兀打開。


    也許是用力過猛,李雲風連連後退,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兩隻瞳孔逐漸放大,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隻受了極大驚嚇的麋鹿,全身上下不停打著擺子。


    雙手撐著的地麵上滿是血跡。


    那扇大門的後頭,躺著一大一下兩具屍體,雙目圓睜,麵色慘白,七竅流血。


    死不瞑目。


    身後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響起,小丫頭翠玉一頭栽倒。


    李雲風差點被嚇得魂不附體,見小丫頭朝著自己倒來,也顧不得沾滿鮮血的雙手,連忙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扶住了她。


    那小廝似乎是聽到了裏頭的動靜,站在門口瞧了瞧,並沒有人,院子裏麵一片狼藉,模樣慘淡。


    視線前方的正屋那邊,大門半開。


    他弓著身子,躡手躡腳的向前走去。


    側身進去內屋一瞧,乖乖不得了。


    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雙手沾滿鮮血,懷裏正抱著一個渾身血跡的“少年”,地上躺著一具屍體,靠牆關上的大門那邊,躺著兩具屍體。


    小廝被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跑出了屋子。


    他一邊跑一邊失聲尖叫:“殺人啦,殺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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