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離著城西青染通巷不遠處的那間酒肆內。


    劉伶伸手拿過酒壺,再給李雲風倒了一杯,笑著說道:“李公子這麽說也無不可,隻不過劉伶既不是需要靠販賣荔枝掙錢的商人,也不是心猶民生的戶部老爺,自然做不來為這''國朝四果''之一的物事做賣力吆喝的大事,劉伶人微言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已是足夠,至於這荔枝是不是好東西,公子嚐嚐便知。劉伶之所以點這些,隻不過是不希望公子來了南朝,卻沒能吃上南朝特有的時令瓜果,我這麽說,公子可信否?”


    李雲風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伸手動筷夾了一顆“荔丸”放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嘖嘖讚道:“清香滿腹、滑膩爽口,東西既然是好東西,吃的開心才重要,至於其他的,信與不信又有什麽幹係?”


    劉伶見他一口飲盡杯中酒,悄悄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再給李雲風添了一杯酒,繼續說道:“李公子說的好,劉某雖是個粗人沒怎麽讀過書,可也聽過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來,不亦樂乎?’,當下隻希望李公子是真的開心,而不是裝的開心,要不然這頓酒劉某喝的可不踏實。”


    李雲風有些奇怪,怎麽這話風有點不大對勁啊。


    自己本意是想給自己洗脫嫌疑才特意去的衙門,與這人前後認識了才不到幾個時辰,就算自己再怎麽配合,嘴上再如何說了幾句恭維的話,也不是他如此“待客”的理由啊?


    可別忘了,自己到現在還是個有嫌疑在身的嫌犯呢,他一個府衙的捕頭,這才一杯酒下肚,就“有朋自遠方來”了?


    難不成這南梁的差爺個個天生都是這麽個熱情好客的主?


    不對勁,大大不對勁!


    想歸想,李雲風臉上可沒少笑臉,他伸手還禮似的給劉伶倒了杯酒,熱情活絡的說道:“哪裏哪裏,在下不小心卷入此案,即便自身清白,多少還是給劉大哥追查起來添了不少麻煩,誠惶誠恐。”


    說完李雲風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來對著劉伶說道:“敬劉大哥一杯,請!”


    仰頭咕嚕一聲,還是一飲而盡。


    這倒不是說李雲風就真心有“賠罪”的架勢,賠罪?我陪你個頭,要不是害怕你們這群家夥都和酒樓那個憨貨一樣,老子才不願意乖乖的去衙門呢。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你給我賠罪才是。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良民,不但第一時間發現了案發現場,還如此配合的陪著你們跑來跑去,喝你幾口酒怎麽了?


    李雲風之所以喝的這麽...豪邁,委實是因為太渴了,再者說這荔釀味道甘醇,剛好能壓住李雲風那翻江倒海了一天的胃。


    到現在為止,李雲風都巴不得再喝幾口呢,隻是有外人在場,倒不好意思拿來當飲料喝。


    劉伶笑了笑,就隻是拿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清白?他可不怎麽信。


    雖說眼下並沒什麽直接的證據證明此人與此案一定有關,但劉伶總感覺此人出現的時機都太過巧合,隱隱約約之間似乎有那麽一根時間線,一直把此人的身影隱隱綽綽的牽連在最近的案子裏頭。


    直覺告訴他,無論是田李村的“潑皮案”,還是今日的“滅門案”,如果張四那邊沒有找到李六,說不定連瘦猴的失蹤都跟此人有莫名的牽扯。


    劉伶見他放下酒杯,端起那盤“飛鳳逐雪”放在李雲風的身前,笑著說道:“公子喝的豪爽,想必是劉某人誤打誤撞推薦的酒水還算對了公子的胃口,至於這盤‘飛鳳逐雪’,公子不會也已經嚐過了吧?”


    李雲風不忍落他麵子,又不好說實話,隻得搖頭,“不曾,如此美食還是第一次,要不是劉大哥心細,在下今日可沒這等口福。”


    說完李雲風又夾了一筷子,算是給足了麵子。


    不過說實話,這玩意好吃是好吃,但真不下飯,李雲風這會餓的要死,偏偏對麵的差大哥還一個勁的嘮嗑。


    李雲風眼神有些幽怨,還是前人說的好啊,“食不言寢不語”,眼前這差大哥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沒眼力見,再不然就真是沒怎麽讀過書。


    看看看,又來了吧,我可沒冤枉他。


    劉伶搖了搖酒壺,還有一大半,又給李雲風倒了一杯,說道:“據我所知,公子家鄉那邊士子遊學成風,文人以弱冠之齡遊曆四方都是常事,我瞧公子年紀輕輕就能孤身一人遠渡他鄉,必是久曆四方之人,想來公子隨身攜帶的那張路引定是密密麻麻鈐蓋了諸多印信?”


    景諭王朝士林成風,不論是根深蒂固的豪閥大族子弟、還是一般窮苦人家的讀書人,都以能否“四方遊學”作為考校士子的“涉途”能力。


    “跋山涉水,不忘歸途”,一來是為了鍛煉心性,二來是為了摒棄讀書人弱不禁風的陋習,至於最後是否能“讀了萬卷書,賣與帝王家”真正的走上仕途,還得看自家的本事。


    何況古語有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天下間的壯麗河山在讀書人眼中可都是大好學問。


    所以在“景泰三年”舉行的那場“文淵閣儒墨大祭”中,景諭王朝的那位趙家天子從善如流,應國子監大忌酒司馬正德和玉簡洲那位治學大家堪稱“學典”的張夫子要求,在景諭天下的讀書人之間發行了一張名為“從治”的文書。


    不過這名為“從治”的文書也不是每一個所謂的讀書人都能得到的,得先過了當地府學安排的“明學鄉試”才行。


    這些文書一般是長方形,橫窄豎長,寬約半尺,長約一尺,皆用正宗的熟宣豎排印刷,四角和左側都留有大片空白,供地方學政填寫文字和鈐蓋大印。


    因熟宣質地淨皮,不易褪色、易於保存等特點,又有“紙壽千年”的美譽。所以每一個景諭士子在遊學前,去往當地學政領取的鈐蓋有大印的那張“從治”文書,都可以說是隨行他們一生的身份證明。


    隨著景諭文風越來越盛,讀書人的那張“從治”上麵鈐蓋印文的多少似乎成了國子監士子入學的門檻,引得南梁國朝這邊的士子競相模仿,隻不過這種不被本朝認可的“外物”,在這邊實際用途並不大。


    而這種“從治”文書,就是劉伶口中景諭王朝的讀書人該有的“路引”。


    李雲風哪裏知道這些,隻當是陌生人進出城關需要出具的身份證明呢。


    他哪裏有這些東西,又不敢直說自己沒有,隻得含糊其辭假裝謙虛的說道:“家父對在下治學一事頗為嚴謹,時時不敢怠慢。”


    劉伶見他不敢明說,心下明白。


    王三早上在接到報案的時候就曾去過此人所居住的福客樓查看過,隨行空無一物。


    若真是個景諭王朝那邊遊學而來的士子,那不免也太過“清苦”了一些,不說隨行的行李,估計連這身上的衣服都隻有一件。


    如果那日老李頭口中的奇怪男子真的混入了落葉城,叫上衙役的一班兄弟暗中全城掃一遍就是。


    落葉城並不大,衣衫襤褸的乞丐能住的地方可不會太多。


    劉伶之所以讓王三去探訪城東門一帶的布莊,未嚐沒有將李雲風當做那田李村出現的奇怪家夥看待。


    陳文交代說,那城北醉花樓旁邊的酒肆夥計無意間透露過在與此人閑聊時,就得知此人自稱是來自景諭王朝的遊學士子,已經在落葉城盤桓了兩日之久。


    時間上剛好能對上,這也是為什麽劉伶一直有這種感覺,似乎真有一根時間線,模模糊糊的將此人的身影串聯在這一係列的命案上。


    至於他口中的什麽“家父對在下治學一事頗為嚴謹,時時不敢怠慢。”就全是騙人的鬼話了,一個跨州遊學的士子,才到落葉城不到三日的時間,就去逛青樓了?


    好一個時時不敢怠慢!


    李雲風越是如此含含糊糊的閃爍其詞,劉伶對他的疑慮就越大。


    不過這些在李雲風自己看來,並不涉及此次案件的些許隱秘無傷大雅,就權當自己與麵前的捕快大哥開了個玩笑。


    劉伶雖說滿腹疑慮,但也總不好直接表現在臉上,他放下筷子,假意的一抱拳,臉色誠懇的說道:“都說君子每日三省吾身,公子如此勤學,他日定能鵬飛高舉、蟾宮折桂。”


    李雲風目瞪口呆,放下湊到嘴邊的酒杯,有些尷尬,也學著那劉伶伸手抱拳說道:“借劉大哥吉言。”


    李雲風當下是麵紅耳赤,看情況要遭,怎麽這謊言越拉越大了呢。


    劉伶見他麵色泛紅,還以為他是酒勁上頭,心裏一喜,伸手招來酒肆的夥計又要了一壺酒。


    他要趁熱打鐵,來個酒後吐真言。


    劉伶將夥計遞來的那壺酒看似隨意的放在李雲風的麵前,舉起自己麵前的那半杯殘酒,對著李雲風說道:“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劉伶自不敢稱作君子,但盼今日能多沾些李公子身上的貴氣,公子可是走涪陵渡那邊的水路而來?”


    說完一抬手,也學著李雲風一口飲盡。


    李雲風可不知道劉伶有要灌倒他的心思,不過對於這壺酒倒是卻之不恭,既然不要自己花錢,免費的飲料不喝白不喝。


    他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依舊是豪邁的一口飲盡。


    劉伶嘴角微微翹起,不動聲色的給自己倒了一杯後,隻是將手中的那壺酒悄悄的放在自己麵前,並沒有打算給李雲風倒酒的意思。


    李雲風到不在意這些細節,拿起剛遞到麵前的那壺酒,給自己續了滿滿一大杯。


    劉伶身前的那隻酒壺已經空空蕩蕩,不知不覺間已是最後一杯。


    李雲風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麽涪陵渡,對於景諭王朝那邊的情況可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什麽也不知道。


    這種情況下可不能自作主張,謹言慎行才是大道,多說反而多錯。


    李雲風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了昨日自己與城北醉花樓旁邊那家酒肆夥計之間的對話。


    當即微微點頭,笑著說道:“正是,在下雖說是初次遊曆南朝,但對那座聞名已久的‘雙著山’神往已久,此次前來定然是要去的。”


    劉伶神色一動,目不轉睛的盯著李雲風,順著他的話題接著問道:“公子既然知曉‘雙著山’,那可曾知道距離落葉城與‘雙著山’之間的那座崇玄觀?”


    李雲風臉色不變,老神在在的喝了口酒,回答說道:“那是當然,聽聞近日雲頂山的老神仙們要舉辦‘老君誕辰大會’,想必那日定是人山人海的壯闊畫麵。”


    說完還不忘流露出一副由來已久的神往表情。


    劉伶瞧他神情自然而然,眼中全然沒有五仙教餘孽聽聞崇玄觀的那份掩藏不住的恨意。


    莫非此人真與五仙教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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