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溝村,這座後世京城最有名的城中村,無數北漂的首選落腳之地,在這個年代,還僅僅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莊。


    開著吉普車,在泥濘的道路上奔馳了足足半個小時,李衛東才在碧綠的農田盡頭,看到小村莊逐漸升起。


    “這裏也太偏了,你們要找的那人,不是京城人嗎?”


    坐在副駕駛上的丁秋楠秀眉緊蹙。


    “嗨,那老爺子隻有女兒,沒有兒子,他現在年紀大了,便在閨女家養老。”於胖子拿著一張紙認真的對比旁邊的景色,紙上畫著彎彎曲曲的道路,是一副手繪的地圖。


    “衛東,前麵那個村子應該就是了,你從左邊的水塘那裏右拐....”


    話音未落。


    “哢持”


    吉普車緊急刹停,於胖子猝不及防,一頭拱在了前駕駛座的靠背上。


    揉著腦門,看到前麵有人攔路,於胖子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這年頭,還敢攔路,真是活膩歪了!”


    他隨手從座位下抽出一根鋼筋,伸手就要去推開車門,卻被李衛東攔住了。


    “胖子,別急,那些人好像不是劫匪,等我下去看看。”


    “李衛東同誌,咱們還是把車倒回去吧?”


    丁秋楠透過車窗看到前麵那幾個年輕人,肩膀上扛著獵槍,神情有些擔憂。


    她可是聽機械廠的工人們說起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偏僻的小村莊很邪門。


    陌生人進去後,那人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事兒,你們在車裏等著就行。”


    李衛東把手槍插進腰間,掀開棉襖下擺擋著,手插進褲兜裏,推開車門,大搖大擺的走了上去。


    “哥幾個,啥意思?”


    說著話,目光隱晦地在這幾人身上打量。


    幾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麵黃肌瘦,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穿的棉襖補丁摞補丁,腰帶是粗麻繩子,棉褲都髒乎乎的,褲腳處沾滿了泥土,這是城郊公社社員的標準形象。


    唯一不同的是,最左邊一個身高隻有一米六的小個子,肩膀上扛著一條老式獵槍,棗木的槍把被盤得油光發亮,槍管也經過精心的保養,看不出一絲鏽跡,看來應該經常使用。


    這種老式獵槍填裝的不是子彈,而是火藥和鋼珠....找到了,李衛東的目光著落在那人腰間掛著的黑乎乎的彈藥袋上,手不知覺得碰了碰手槍。


    這種老式獵槍又叫做噴子,射程和精度都差得一塌糊塗,但是一旦開搶,迎麵而來的天女散花般的鋼珠卻是極為危險。


    可以說,五米之內,就算是你擁有躲避子彈的速度,也躲不過上百枚鋼珠。


    在李衛東打量這些人的時候,帶頭的那位年輕人也是唯一戴著破氈帽的。


    破氈帽也在上下打量李衛東。


    “中山裝,四個兜,上衣口袋別鋼筆,嗬,城裏來的領導?”


    “領導算不上,我們是機械廠的。”李衛東說話間從兜裏摸出一包煙,抽出幾個散了出去。


    那幾個人接過煙,臉色頓時好多了,等劃著火柴,臉上警惕的神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破氈帽深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團白霧:“機械廠....好像聽說過,你們路條呢?”


    路條....李衛東隱晦的皺了皺眉頭,今天著急著出城,他還真把這事兒給忘記了。


    這幾年逃荒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為了控製人口,保證物資供應,進出京城都需要路條。


    “沒有路條,不能....”


    破氈帽正要說話,麵前就出現了一包大前門。


    剩餘的聲音頓時哽咽在喉嚨裏。


    破氈帽忍不住吞咽口水,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公社領導,一把搶過煙盒,揣進了兜裏。


    眉開眼笑道:“二舅姥爺,您這是來走親戚來了?”


    “......”


    李衛東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都特麽的讓開,沒看我二舅姥爺來了嗎?”破氈帽轉過身讓開了路,見那幾個社員還一臉懵逼的站在路上,氣得他上去又打又踹的。


    “劉隊長,你還有二舅姥爺啊,我咋不知道呢?”一位社員挨了一腳,伸出袖子抹了抹鼻子。


    剩下的那幾個社員,也都來回躲,就是不讓開路。


    “好了,等會都有份,別亂搞了,讓公社裏的人知道了,咱們什麽都撈不到。”破氈帽狠狠的瞪他,壓低聲音說道:“這些人開著吉普車,肯定不會有問題。”


    “對對對,是二舅姥爺。”那幾位社員這才讓開了路。


    “轟!”


    吉普車從他們麵前呼嘯耳光,車內捂著腦門的於胖子小聲嘟囔:“這些社員也太特娘的狡猾了。”


    “怎麽,隻能咱們城裏人聰明,不允許社員狡猾?”


    李衛東嗬嗬一笑:“咱們跟他們唯一的區別,就是投胎的時候,相隔了不到二十裏地。”


    於胖子詫異的看李衛東一眼:“行啊,沒想到你現在當了領導,思想覺悟也提高了。”


    “少扯淡,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天生就應該是笨蛋。”


    丁秋楠聽著這些話,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於胖子找到的那個老工人名叫塗山,今年將近七十歲了,一提起當年的事情,依然激動得臉色赤紅。


    他揮舞著那隻沒有手掌的胳膊,皴裂的臉上寫滿了憤怒:


    “娃子,你們年紀小,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


    那時候的工廠主壓根不拿工人當人啊,每天我們得在車間裏幹十個小時的活。


    吃飯上茅房,都是限時間的。


    誰要是敢偷懶,不但會扣罰工資,護廠隊的那群畜生,還會揮舞皮鞭,給他來上幾鞭子。


    那鞭子皮上都掛了鐵釘,抽在人身上,就是一條血道子,一個大小夥子,挨上幾鞭子,躺在地上就不能動彈了。


    我當時年輕氣盛,看不過他們欺負工友,衝上去想攔住他們。


    誰知道那個惡霸胡三手,聽從工廠主的命令,竟然把我的手掌放在了碾壓機下.....”


    講到這裏,塗山的眼神中充滿了怒火,拿著搪瓷缸子的左手開始發抖起來。


    “爹,當年的事情,你就別提了。”他女兒忙上前幫他拍了拍後背。


    呼。


    塗山長出一口氣,這才緩了過來,顫聲說道:“咱們公社裏的領導不是說過嗎,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


    “現在解放了,工人當家做主了,不但幹活的時候能拿到工資,就連我現在幹不動了,還能拿到退休金。”


    “這在以前敢想嗎?”


    “娃子們啊,你們沒有吃過舊社會的苦,就無法理解新社會的偉大。”


    塗山的聲音雖然沙啞,這話卻如同一道響雷般震得李衛東腦袋轟轟作響。


    是啊,生在陽光下,永遠無法了解身處黑暗中的艱難。


    他心中越發欽佩先輩們的偉大。


    沒有他們,我們現在說不定還得在皮鞭的驅使下,在陰暗潮濕肮髒的車間裏,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


    ....


    屋內的氣氛頓時嚴肅了起來,就連一向喜歡嘻嘻哈哈的胖子也閉上了嘴巴,挺直身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塗山才從往日的記憶中掙脫出來。


    “娃子,你們要把胡三手揪出來?”


    “是啊,最近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懷疑是胡三手在背後搞的鬼,還希望你能幫忙把他的麵部特征說出來。”李衛東指了指旁邊的丁秋楠,介紹道:“這位女同誌是我請來的畫師。”


    “好好好,抓住胡三手,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也是替我,替我那些被欺壓的工友報仇!”


    隨後丁秋楠便根據塗山的記憶,把胡三手的畫像繪製了出來。


    絡腮胡,吊梢眉,顴骨高高隆起,嘴唇淺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謝謝您了老同誌,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見丁秋楠把畫像裝進帆布兜裏,李衛東從口袋裏取出五塊錢遞過去。


    “咦,你這小同誌,這是幹啥!你揪出胡三手,也是替我報仇,我哪能要你的錢,趕緊收起來。”


    塗山猛然站起身,神情激動起來,好像那五塊錢就是一枚手榴彈似的。


    旁邊正蹲在地上的編草席的女兒抬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異動,不過旋即又低下了頭,繼續忙活起來。


    李衛東也沒再推搡,扭頭看向塗山的女兒:“我們路不熟,能把我們送出村嗎?”


    那女兒聽到這話,抬起頭看了一眼塗山,塗山點頭道:“秀華,家裏有我照看,你快去快回。”


    “行呐。”


    秀華見塗山開了口了,不再猶豫,放下手中的活計,帶著李衛東他們出了小院。


    “前麵那條路一直往前,就能出村子了,我得趕緊回去,要不然完不成今天公社分的活計了。”


    秀華指著前麵的路說道。


    李衛東搖開車窗,遞出那五塊錢:“秀華,你拿著。”


    “可不能,爹知道了,要罵我的。”秀華嚇得後退了兩步。


    李衛東嗬嗬一笑:“這是塗山同誌的勞動報酬,剛才他講了那麽多話,也是一種勞動。”


    “真,真的....”秀華有點不相信。


    於胖子在旁邊幫腔:“這位是軋鋼廠的領導,就跟你們公社的領導一樣,能騙人嗎?”


    “....那倒也是。”


    秀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接過錢,揣進了兜裏。


    “秀華同誌,謝謝你了,我們要是抓到了胡三手,會派人來告訴塗老爹的。”


    “那....再見。”


    秀華直到吉普車消失在小路盡頭,這才緩緩放下了手,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小聲嘟囔:“今兒是碰上好心人了。”


    ....


    回到京城後,丁秋楠把畫像“複製了”十幾份交給於胖子。


    “胖子,你把畫像分給鵬子他們,讓他們這些日子,放下手頭上的活,全力尋找胡三手。”


    “明白,你放心吧,鵬子他們的小兄弟很多,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待於胖子離開醫務室後,李衛東笑著走到丁秋楠身邊:“這次真是多虧了你幫忙。”


    “那你怎麽感謝我?”丁秋楠抿著嘴笑。


    “....”


    李衛東朝外麵看了一眼,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外麵一片寂靜,幾乎看不到工人的身影。


    “你是想在病房裏,還是宿舍?”


    李衛東一臉的壞笑。


    丁秋楠的小臉刷地紅了起來,低著頭,小聲說:“病房裏吧....”


    嘿嘿...


    *


    *


    *


    京郊的小院裏。


    劉秀蘭端坐在椅子上,雙眼緊盯胡三手。


    “都過去這麽天了,你怎麽還沒能幹掉姓李的那小子,是不是覺得,現在是新社會了,就可以不聽主子的話了?”


    胡三手長歎一口氣,雙手向前攤了下。


    “夫人,我哪敢啊,當年要不是老爺子把我從雪地裏抱回去,又打小找師傅傳授我武藝,我胡三手哪能有今天。”


    “隻是這幾天李衛東一直躲在機械廠裏,我壓根就沒有下手的機會。”


    “如果強行下手的話,很可能會落得跟上次一樣的結果。”


    “不但幹不掉李衛東,還有可能會打草驚蛇。”


    劉秀蘭也清楚胡三手說的是實情,對付李衛東這種人不應該著急。


    但是,這些天王寶寶整天鬧著要仙女姐姐,劉秀蘭最見不得王寶寶受委屈的樣子。


    所以,李衛東必須死,還得是盡快。


    劉秀蘭思忖片刻,皺著眉頭說道:“這麽說,你缺少的就是一個下手的機會?”


    “對,我這次準備用槍,夫人,您應該也清楚我的槍法。”胡三手自信滿滿。


    胡三手是劉家從小培養起來的練家子,劉秀蘭自然清楚他的本事。


    “要想把李衛東引出來,隻能讓老王想辦法了。”


    說著,劉秀蘭扭頭看向王副廠長:“老王,你快想個辦法!”


    王副廠長聽到這話,嚇得臉都白了。


    “夫人,我是副廠長,跟李衛東沒有業務關係,能想什麽辦法啊!”


    他不傻,要是這事兒漏了餡,那他就徹底完了。


    劉秀蘭眉毛橫挑:“姓王的,為了讓你當上副廠長,我們劉家花了多少功夫,現在讓你幫點小忙,你就在這裏推三阻四的,你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家夥。”


    “我...我.....”


    王副廠長見劉秀蘭的態度,明白這次躲不過了。


    如果一味拒絕的話,隻能招來劉秀蘭的毒打。


    劉秀蘭一身肥肉,打人老疼了。


    他手托下巴,思索片刻,緩聲說道:“機會倒是有一個,過兩天有外地的工廠,來機械廠裏考察生產線,李衛東肯定會作陪,本來應該在機械廠的小食堂用餐,但是我可以說服劉峰,讓他把用餐的地點改在外麵。”


    “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但是又沒有完全黑下來,正適合下手!“


    胡三手眼中崩出一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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