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三人受夏言之邀,到夏府小住,王守仁每日開講,路川當真好好聽了幾日,江彬嘛,說是要聽,但聽著聽著就開始打盹了,到頭來記下的沒兩句。


    前幾日講的都是詩經,這日不知為何,王守仁講著講著就講到了理學。


    理學又稱道學,是以研究儒家經典的義理為宗旨的學說,即所謂義理之學,興起於宋朝。而宋朝理學對後世影響最深的便是朱熹,他以程顥兄弟的理本論為根本,吸收了周敦頤的太極說、張載的氣本論,結合道家、佛家的理念,成就了自己的理學體係,被譽為宋代理學之大成。其功績為後世所稱道,其思想被尊奉為官學,而其本身則與孔子聖人並提,稱為“朱子”。元皇慶二年複開科舉,詔定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標準取士。到大明,太祖朱元璋追認朱熹為先祖,詔定科舉以朱熹傳注為宗。朱學便成了“官學”、“舉子學”。


    朱學講理,理是先於萬物的形而上者;理是世間萬物的永恒規律;理是倫理道德的底線;理在人身上就是人性。


    朱學講氣,主張理依氣而生物,一氣為二,動靜不息,動為陽,靜為陰,動靜分五行,散為萬物。由“變”而“化”,從量變到質變。


    朱學講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致知便是聖人。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事故,知先行後,有“兀然存心乎草木、器用之間,此何學問!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成飯也”之言。


    天下舉子對朱學推崇備至,王守仁、夏言也不例外,但在路川來說,朱學,一文不值。


    首先,若是天下之事都能拿理來說,那情是何物?其次,依氣生物,動靜陰陽不就是抄來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嘛。至於先知後行,不在黑暗和未知中摸索前行,何來的開宗立派,何來的著書立說?純粹就是一派胡言!


    王守仁剛講到“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何為“有功於聖門”,何為“有補於後學”,說了還沒兩句,隻聽路川冷哼一聲,大有不屑之意。


    王守仁就是一皺眉,“師弟這是何意?是愚兄哪裏講的不對嗎?”


    “在師兄來說沒什麽不對,但在小弟看來卻是大大的不對。”


    聽聞此言,王守仁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師弟覺得不對,不妨說出來咱們理論理論。”


    “朱熹是何許人也?講的是‘存天理,滅人欲’,說的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逼人守節,但他自己卻頻頻納妾,拈花惹草,爭風吃醋,在武夷山講學時和當地婦女通奸,兒子死後還染指兒媳婦。這等禽獸能著什麽書?能立什麽說?著了那也是淫穢之物,說了那都是妖邪之言!不學也罷,不學也罷!”


    王守仁氣得渾身亂顫,夏言、嚴嵩二人驚得麵容失色,連江彬都被吵了醒來。


    王守仁強壓怒氣辨道:“師弟曆來是明辨是非之人,在這件事上為何深信謬論,要自欺欺人呢?若他真是言行不一的小人,辛棄疾又怎會評價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要真是欺世盜名之輩,天下學子又怎會奉他為聖人?難道數百年來,千萬讀書人的千萬雙眼睛都不及,唯有師弟你一人看得清?”


    路川冷笑道:“辛棄疾隻說他的功績,也並未提及他的人品。枳句來巢,空穴來風。他要是真做得好,旁人能這麽說他嗎?師兄恐怕有些崇拜太過了吧?”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氣,“湖州有人冒充你幹下那許多害事,江湖人對你的憎恨和唾罵你也要認領嗎?”


    路川微微一笑,長身而起,邁步向門外走去。


    大家都以為他是負氣而走,卻不想到門口時他停身說道:“我若不是平日裏殺伐太過,若不是在秦淮河畔流連數日,他做下的這許多事又有誰會信呢?今日的講課我就不聽了,改天若是講起詩文,我再來。”


    大家看著門口早已消失的背影愣了半晌,嚴嵩哈哈一笑,“先生先講,晚生出去看看。”


    說著便走了出去,王守仁重重出了口氣,“咱倆繼續。”


    江彬伸了個懶腰,幹脆躺了下去。


    嚴嵩出去時路川正坐在廊下的闌幹上,背靠著柱子發呆。見他出來,便淡淡說道:“惟中兄不在屋中聽講,出來作甚?”


    嚴嵩笑道:“其實朱學、理學我也不讚同。”


    “哦?惟中兄這話可是真心?”


    “嵩不敢哄騙公子,諸子百家,我更加崇尚告子一些。”


    “‘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天下學子俱是儒家弟子,不學二聖之言,卻喜歡與之相對的告子,卻也獨特。”


    “聽聞修遠公懂《詩》而不學《詩》,懂《書》而不學《書》,懂《禮》而不學《禮》,懂《易》而不學《易》,懂儒卻不學儒,懂道卻不學道,懂禪也不學禪,通百家而自成一家,可謂治學之典範,我雖無緣得見,但今日見公子一番言論,驚世駭俗,確有令尊之風範啊。”


    路川哂然一笑,“我沒讀過什麽書,隻不過是歪門邪論罷了。”


    “要論讀書之多,公子自然比不得陽明先生,恐怕比公謹也要少些,但正因如此,才更能顯出公子的不凡啊。多少讀書人從識字一直讀書讀到死,卻還隻知道膜拜,自己寫不出隻字片言,想不出,也不敢想。充其量不過是個書袋子,連書生都算不得。公子讀書不多,但讀過的都有見解,讀過的都有用處,若是投身詩書中,考取功名豈是難事?著書立說豈是難事?”


    “嘿,做官做先生,這輩子就算了,浪跡江湖慣了就靜不下心來了,坐不住了。”


    “這倒也是。”


    “惟中兄步履沉穩,應該也是半個江湖人吧?不知師出何派啊?”


    “公子慧眼如炬,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說起學習武藝我和陽明先生倒有些相似,都是為了強健身體才學的,隻因家住袁州,便就近拜在了武夷宮門下,家師月華生。”


    “武夷宮啊,天遊掌、九曲劍,水簾洞中做神仙。”


    “一線飛瀑出霞濱,兩條龍涎灑人間。”


    兩人聊了半日,這天就這麽過了。


    次日晨路川練完劍早早的便到了書房,他知道以師兄的脾氣,昨日言辨沒占到便宜,今日定會講詩文,而且會講得很深很深,非壓他一頭不可,沒準還會拿出他前日做的那首詩批評一番,不過這卻是他求之不得的。有人指教那是好事。


    他以為進門就能看到師兄,黑著眼圈在那兒運氣呢,卻沒想到屋裏空無一人,不過牆上掛著一幅字。用行草寫著一首詩,一看便是王守仁所作所書,詩雲:“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報竿驅虎如驅牛。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路川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頻頻點頭,讚不絕口,提筆想批點兩句,但奈何王守仁的字有臨池通神之範,自己的字太過粗鄙,寫上去隻會毀了這幅墨寶。


    正在一時兩難之際,忽聽門外有腳步聲響起,路川一聽便知是嚴嵩,此間人中除了他,就隻有嚴嵩有這份功力。


    “惟中兄,快來!”


    嚴嵩緊走兩步到了屋裏,“公子早啊。”


    “你看這幅字如何?”


    “呀……這字書風綺麗,不在趙鬆雪之下啊,不過看起來不太像是公子的手筆……”


    “這是我師兄寫的,我想批點兩句,但苦於字拿不出手,我說你來:詩如食梨,吻咽快爽不可言;字如飛瀑,一泄千尺,無淵渟沉冥之致。”


    嚴嵩提筆略微醞釀了一下,刷刷點點便寫下了這麽兩行字。


    “公子你看可還行?”


    路川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幅字裱起來都能當傳家寶了。”


    “公子對陽明先生字和詩的品評恰如其分,不妨也評點一下嵩的字。”


    “惟中兄的字方嚴渾闊,雄奇博大,可得八分,而其中的山林風雨之氣,又平添了兩分氣色,是十足的珍品啊。”


    嚴嵩微笑頷首,“公子的眼界可謂一絕啊,嵩的字原本不是這樣,弘治十八年退官回籍,養屙鈐山,飽時無事,遂有臨池之興,風雨寒暑不輟便養成了如今的筆體,公子所說的山林風雨之氣分毫不差。”


    “惟中兄,你過段時間可是要回袁州?”


    “額……應該是要回去的。”


    “那就好,我拜托你一件事,我們走後你找個手藝好的裱糊匠,把這幅字裱了,送到天師府交給張天師,讓他掛在我的關聖殿裏。”


    嚴嵩啞然失笑,“公子真要當傳家寶啊?你找陽明先生和我寫幾個字還不容易?等日後我的字再有寸進時,我一定到天師府,公子讓我寫多少我就寫多少。”


    “唉,那都是後話,這幅字我敢保證無論如何都再寫不出第二幅來,心境和意境是最難得的,這幅字是恰到好處啊。咱們閑言少敘,趁著他們沒來趕緊下手!否則公謹兄看上了我還真不好意思跟他搶。”


    兩人跟做賊似的找了一根裝字畫的竹筒,把裏麵夏言的字畫抽出來,把這幅小心放到裏麵,路川在外麵放風,嚴嵩一路小跑回了自己房中。等一切收拾完畢,兩人重新回到書房,這才鬆了口氣,斟上一壺清茶,細細品著優哉遊哉。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王守仁這才邁著方步,在夏言、江彬的陪同下從前院走了過來,等進門一看,王守仁就是一皺眉,盯著路川問道:“那副字呢?”


    路川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道:“什麽字?”


    王守仁知道一定是路川幹的,沒準那副字都躺在陰溝裏了,但路川不承認他也沒辦法,隻好由他去,隻是沒能讓其餘幾人看到,著實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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